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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蝶衣问:“你结婚了没有?”

    “没。”

    “——哦。我倒有个爱人了。”蝶衣细说从头:“那时挨斗,两年多没机会讲话,天天低头干活,放出来时,差点不会说了。后来,很久以后,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领导照顾我们,给介绍对象。组织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叶店里头办公的。”

    “真的呀?”

    “真的。”

    “真的呀?”

    “真的。”

    小楼向蝶衣笑了:“那你更会喝好茶啦?”

    “那里,喝茶又喝不饱的。”

    “小时候不也成年不饱。”

    蝶衣急忙把前尘细认。那么遥远的日子,不可思议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带兴奋的激动:

    “最想吃的是盆儿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嗳,我不是说把钱存起来,咱哥儿狠狠吃一顿?——我这是钱没存起来,存了也买不到盆儿糕。香港没这玩意。”

    “其实盆儿糕也没什么特别。”

    “吃不到就特别。”小楼道。

    “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真不宽心。”蝶衣无意一句。

    “话说回来,”小楼问:“现在老戏又可以唱了,那顶梁柱是谁?”

    “没什么人唱戏了,小生都歌厅唱时代曲去。京剧团出国赚外汇倒行。”蝶衣侃侃而道:“还有,最近琉璃厂改样儿了,羊肉馆翻修了。香港的财主投资建大酒店。春节联欢会中,有人跳新派交际舞,电视台还播映出来呢,就是破四旧时两个人搂着跳那种。开始搞舞会,搞什么舞小姐、妓女——”

    流水帐中说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楼眼神一变。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头怦然乱跳。他恨自己,恨到不得了。

    小楼三思:

    “我想问——”

    他要问什么?他终于要问了。

    蝶衣无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楼终于开口:

    “师弟,我想问问,不我想托你一桩事儿,无论如何,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给找着了,捎来香港,也有个落脚地。好吗?”

    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躲进去,永远都不答他。疲倦袭上心头。他坚决不答。

    一切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起。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艺术指导”;他过去的感情,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

    他坚决不答。

    “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蝶衣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在这关头,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革命革了几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

    千方百计。

    千方百计……

    他笑。

    “我都听不明白,什么怪不怪的?别说了。来,‘饱吹饿唱’,唱一段吧?”

    小楼道:

    “词儿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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