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江那边
应替他想办法,让他下一日就来听信。然后,顺便地,小老大说:带她来也无妨。以小老大说话的方式,这就是一个邀请,也可以说是一种条件。作为一个旁观者,小老大当然有兴趣多看一点,这也是磨砺他的眼睛。
遵小老大嘱,第二天,南昌便和嘉宝一同去了小老大家。南昌没想到,嘉宝和小老大很谈得来。而且,嘉宝在小老大家里,也显得颇谐调。小老大听嘉宝说了自己的名字,便说是与好莱坞的女星同名,嘉宝说正是,她母亲最喜欢这名女星演的电影,比如《瑞典女王》,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比如,比如《双面女人》……小老大笑道,你倒知道得很多,以你们的年龄。是不会看过这些电影的。嘉宝也笑了,说是听她母亲经常说,久而久之,就好像自己也看过了,果然她说出几个细节,都对。南昌听他们聊这些,一句插不进嘴,从旁看着,觉着他们才是一类人,一类什么人?带着旧的生活的遗痕,也许,应该叫做历史的遗痕。他南昌,则是完全的新人。有时候,他真觉得像他们这类新人,是游离在这城市生活之外的一些孤立的人。他们说了一会儿好莱坞电影,好像意识到将南昌冷落了,止住话题,不约而同回头看南昌一眼。这使南昌更觉自己是局外人了。于是,他和嘉宝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变得模糊起来。他想,嘉宝究竟是谁呢?珠珠于他是亲切的;舒娅呢,终究有一些共同背景,也是可接近的人;连丁宜男,亦算得上有过一点共患难的经历——而他却是和她,嘉宝!然而,他又只能和她,嘉宝。似乎是,这种事情只能发生在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为什么?因为不害臊。
嘉宝好奇地看着窗台上一溜排开的小盆,里面栽着奇异的植物,指着其中的一盆问:这是什么?这发问唤起南昌的记忆,耳根一阵燥热。这一回,他看见嘉宝修长的手指,指甲闪烁着粉红的贝类的光泽,他想:这是资产阶级的手啊!小老大告诉嘉宝,这叫马唐,其实是牧草,可他喜欢它的秆和叶的形状,还有它的穗和花,是疏朗简素的线条,有些像中国字。小老大说:马唐还有一个俗名,叫蟋蟀草,因它开花时节,正是蟋蟀生出的时节,念过里的“七月”吗?“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就是“七月在野”那个时节。嘉宝的表情先是不屑,后又陷于茫然,小老大一笑,止住了。他晓得这一类上海的女孩子,看上去是精致的,这精致是由工业打造,这工业包括营养,服饰,流行,电影,或许还有家中偷了保存的良友画报,爵士唱片。事实上并没什么涵养,内心甚至是粗糙的。嘉宝和南昌坐了一时,临到告辞,小老大递给南昌一张字条,说了一句:都联系好了。纸上写着一个地址,是在黄浦江对岸,川沙县一个叫作紫藤萝公社食堂的地方。南昌手里捏着字条,心中茫茫然的,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又不敢多问小老大,觉着无限的窘迫。现在,他终于要面对这件事情了。
小老大让南昌去川沙紫藤萝公社食堂找一个叫高晨的人。高晨是谁,为什么是在食堂,能帮上他们吗?南昌和嘉宝推车上了轮渡,周围多是往江对岸上班的人,穿着灰暗的工作服,车把上挂着饭盒,表情是漠然的。太阳悬在江面上,有雾,于是昏黄的一轮。江面白茫茫的,低飞着一些江鸥。他们俩不说话,相互也不看,就好像不认识。一辆自行车很蛮霸地挤在他们中间,将两人分开。这样,他们更像是陌路人了。将近对岸,轮渡鸣起汽笛,在江南潮湿的空气中,如同咽声。人们拥向甲板,但等铁链一撤,一泻而出。自行车车轮,脚步,纷沓地碾过铁皮跳板,隆隆地响。他们夹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地往前去,出了轮渡口,互相看不见了踪影。四下里看一遍,方才看见两人实际只隔了三五米的距离。彼此的形貌都有些变样,好像缩小了,像在远视镜里看到的,其实是天地大了。江在身后是长长的一线,头顶上的天空如此阔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