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老大”
尖上还是沁出油汗。海鸥看见母亲正在朝衰年走去,这使他生出哀伤的心情。但另一方面,他又领悟到了纤弱的美。女人真的是一种特别娇嫩的花,因其易谢才有其美好。所以,海鸥欣赏的女人的美,往往是略带一点憔悴,是娇柔的证明。
前面说过,海鸥生活中有许多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肺科病区里,除了那病入膏肓的老年患者,年轻的多带有些古典的情调。身形瘦削,有弱柳扶风之姿。到了午后,苍白的脸颊上则浮起红晕。表情又多是忧郁的。人们都穿着一色的病员服,没有男女之分,简直像是《圣经》中的伊甸园。海鸥年幼,形状又更幼小,有一种奇特的甜美,有些女病员就把他当孩子,带着他走来走去,做什么也不避讳他。本来,人一人病房,性别就模糊了,那就好像是另一个人间,天上人间,与红尘俗世无干系的。海鸥看着那些青白的肌肤底下,隐现着淡蓝的筋脉,就像是最薄最透的材质做成的器皿。有时候,她们,那些年轻的女病人,让他坐在床沿,自己靠在枕上,面对面很近地,打扑克牌。他嗅得见她们口中的气息,带着结核菌的甜丝丝的气息。结核菌就好像一种诡异的花,类似罂粟花,有毒,可是娇艳无比。这些女病人中,总有一个或者两个尤其的美艳,而且特别的哀伤。曾有一次,其中一个竟将海鸥抱在怀里。抱的姿势很奇怪,是让他横躺在怀里,像抱婴儿。可海鸥再矮小也已是个少年,于是腿就伸出床沿,越过床和床之间的过道,搭在了对面的床上。海鸥的脸贴在她的胸口,结核菌吞噬了她的脂肪,她几乎是平胸,可还是有着薄薄的、小小的、腺体组织,上面缀着细致的乳头。海鸥晓得她是当他孩子耍,可这游戏里有一种惨痛,使它变得庄严了。他们以这种古怪的造型静默着,看见的人多是见怪不怪,方才说过了,这是与俗世不相干的一个世界。等到出院,来到外面的世界,海鸥会感觉到一股子粗鲁劲,当然,是生机勃勃的粗鲁劲。健康难免是杂芜的,良莠不齐。这蓬乱的世界与海鸥总是有隔阂的。好像不止是他,他的病友,也或多或少有着同样的感想。所以,出院以后,他们,主要是她们,还会来找他。
这些病美人,大多出身市井,家境十分平常,这样的病,主要是缘于传染和营养不良,实际是贫寒之症。海鸥是没去过她们家,倘若去过,一定会吃惊。她们中有一个家里开烟纸店,位于一条嘈杂的狭街,一开间的门面,从店堂里一架木梯上去,一间阁楼,就是她和母亲、妹妹们的卧室,晚上打烊之后,上了排门板,在店堂里搭一张铺,则作了父亲的卧榻。还有一个家住汽车间里。再有一个,很奇怪地,住在二楼与三楼之间扩出来的夹层,是当年二房东招揽房客时做出的建筑奇迹。她们怀着艳羡并骄傲的心情,走人海鸥家所在的公寓大楼,这城市的市民对公寓都抱着敬仰的心情。她们略略不耐地应答着开电梯人的询问,乘到海鸥家的楼层,摁了门铃,然后走进宽敞明亮的房间。都市里人多是虚荣的,疾病又让这些女孩对生活迫不及待,她们就有些贪婪。她们走进海鸥的家,俨然贵客的样子,等女佣人端上茶,翻看电影画报,凭栏眺望街景。但当看见海鸥的外婆,神情顿时瑟缩起来。这老太太,即便只穿了家居的蓝布罩衫,都显出一派威仪。那双利眼啊,什么窥不破?事实上呢,他外婆相当开放,并不干涉海鸥的社交。所以,她们也只是尽量避免与老太太照面,依旧经常来访。渐渐地,她们又带来了她们的朋友,多是男朋友。像她们这样患肺疾的人,婚嫁都是渺茫的,所谓男朋友其实只是一种暧昧的关系。他们,还有她们,都比海鸥年长,把海鸥当小弟弟,有些事情可以不顾忌。但同时,内心也都知道,海鸥虽然年少,却很解事,就靠得住。因她们不是休学就是退学,这些男朋友就也是闲散无业,有着充裕的时间。他们总体不外是高中或者大学毕业,不服从分配去外地或者农村,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