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走向户外
关于那天的事情,南昌与陈卓然没有交换一个字。他们走出公寓,骑车在正午时分的马路上,感觉到了阳光的热烈。他们骑出一长段路,方才说话。他们讨论去什么地方。陈卓然就提到海鸥这个人。
海鸥是陈卓然继父的病友。陈卓然去医院探望继父,继父的单人病房里坐着一个人,看他头上的白发,陈卓然险些叫出“叔叔”,转过脸,却是个孩子。这“孩子”的嘴是俗话说的“地包天”,笑起来,两排雪白的牙齿并齐了,下巴往前抄,又像老人了。眼睛呢,亮亮的,是姑娘的眼睛,白晳的皮肤,腮上的红晕,也像姑娘。等到他告辞要回南楼的普通病房,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回到孩子的形状了,大约一米五十七、五十八的身高。有一些鸡胸,但并不萎缩,相反,还挺神气,一种顽童的神气。陈卓然觉得有照顾他的义务,送他去楼梯口。经过走廊上的一扇窗,他站住脚,伸出手,像要接住什么,然后握起来,收回到脸前,摊开掌,嗅了嗅,说:春天来了!再一撒手,放走了。陈卓然看着他,就像在看魔术师变戏法,而且,这个戏法和这个魔术师风格挺谐调。在这一扇朝西窗户前,投进来酱黄色夕阳里,他娇嫩的脸,佝偻病的身体和顶上的白发,就像是那种童话,比如“白雪公主”,那七个小矮人里的一个小矮人。陈卓然觉着他很可爱,不禁笑起来,他却严正道:是春天的气味,油菜花粉漫天漫地。陈卓然又有些悚然。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他们是沉默着走完。他和陈卓然靠得很近,他的肩膀贴着陈卓然的前胸。这样的高度和贴近有一种依恋,像小孩子依恋大人,使陈卓然受了感动。后来,继父出院了,陈卓然还专来看他一次。南楼的病房是四个人一间,探视的时间里,人来人往便很杂沓,幸好有一个阔大的联通的阳台,两人就拉了椅子在阳台上坐。陈卓然不觉又一次发现这奇怪的小矮人的魔法。凡司空见惯的东西,经他一点,就变成一桩新事物。倒也不是化腐朽为神奇,而是显得诡异起来。
他指着相邻楼房山墙上的藤萝,问:这叫什么草?陈卓然回答:爬山虎。小矮人进一步问:它怎么能爬这么高不垂落?陈卓然答不上来了。他告诉说:在它的须上,有吸盘,植物其实是动物的一种,动物呢,也是植物的一种。陈卓然问,此话怎讲?他说:有一个谜语,只一个字“草”,谜底是什么?萤火虫,“草”字头底下一个“早”,晚上的萤火虫,天明就成了草。那么人呢?陈卓然问,人也是植物中的动物,还是动物中的植物?他当然能听出陈卓然调侃的意思,并不以为意,而是正色答道:人是菌类,从动植物的尸体攫取养分。陈卓然又感到森然,止住了话题。天已向晚,天边有了晚霞,光里面有一种红,慢慢洇染开来。小矮人伸出舌头,也像要接住什么,收回来,品尝一下,说:晚饭花开了。陈卓然说:你对植物有研究?小矮人笑起来,说:植物带有一种经院的空气,黑衣黑袍的僧侣在同子里,摆弄奇花异草,里面含有一种静思,就是修行的意思了。
小矮人出院以后,给陈卓然写过一封信,从信封上的地址看,他所住的公寓,和陈卓然家只隔两条横马路,临同一条繁华大街。他在信上写了些生病和养病的情形,陈卓然才知道,原来他比自己还年长一岁,本来应该上大学了,但从小体弱,患的是肺部的病,不停地休学,续学,再休学,再续学,勉强延续到高中毕业,便辍止了学业。他邀请陈卓然去玩,信尾处还提到他在盆里栽一棵忍冬,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所以,夏天来了。从签名,陈卓然知道他的名字叫“海鸥”。没等陈卓然登门拜访,文化革命开始了。说起来,认识海鸥已是上一年的事了。
海鸥所住的公寓大楼,是一座环形的建筑,占地一整个街区,于是,就有四排面向不同街道的公寓。他家的公寓正是面向大马路,又是在最高层的七楼,可说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像他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