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脚捆起来
出示修兰的照片时,父亲的眼光近乎审视一个危险的罪犯,他把老花眼镜戴上,又摘下,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含糊的不置可否的声音。
她长得很美。一鸣说。
美吗?她配你当然是绰绰有余了。父亲说,不过,她的眼角上是不是有颗痣?是不是有颗泪痣?
什么叫泪痣?一鸣说。
这是你母亲以前告诉我的,她说长泪痣的女孩命苦,父亲说着观察着一鸣的反应,当然这是迷信的说法,他说,当然你不必在乎。
我当然不会在乎一颗痣,一鸣嗤地笑了一声,说,泪痣?什么泪痣?我们就要结婚了。
结婚?刚刚认识就要结婚?父亲怔了一会儿,突然有点忸怩起来,结婚当然好,不过我还没有准备,什么准备都没有呢。
不用你准备,我们当然是旅行结婚。一鸣说,是我结婚,要你准备干什么?
我猜到你们会旅行结婚,父亲皱起了眉头,他的双手不安地揉着膝盖,而他的目光也沉下去,凝视儿子的腿,儿子的脚,父亲的手轻轻拍着膝头,我是说你们旅行回来,结婚,总得办一办,总不能弄得偷偷摸摸的吧?
那些事再说吧,我和修兰都不喜欢这一套。一鸣挥了挥手说,修兰家在厦门,就在海滨,我喜欢那地方,也许结了婚就住那儿了。
一鸣记得父亲就是这时候开始沉默的,父亲盯着他的脚,一鸣觉得他的双脚脚背似乎被乱针刺击着,他就来回挪移着他的脚。他听见父亲的呼吸声很急促,父亲的手伸到桌上摸索着什么,一鸣冲过去抓过小药瓶,从瓶里取出了一颗药片,他说,是不是血压又高了?我在跟你说我和修兰的事,我没想惹你生气,你现在怎么这样爱生气呢?
一鸣把药片塞进父亲的嘴里,但父亲把药片又吐出来了,与此同时他的手继续在桌上摸索着,一鸣听清了父亲的嘟囔声,他在说,绳子,绳子,绳子呢?
绳子?一鸣突然想起了他在去洞庭湖的旅途上做的那个梦,他说,你真的想找绳子?你真的想把我的脚捆起来?
父亲的神情恍然若梦,他慢慢地开始安静下来,不,谁说我要绳子?父亲终于摇了摇头,我的血压太高了,我老了,谁捆谁还不知道呢。
窗外夕阳西斜,夕阳摸到了父亲苍老的脸,一鸣第一次感受到时光机器对人的铣刨和漂染,他心中升起某种莫名的温情,因此一鸣扶着父亲瘦削的双肩,在黄昏薄暮中,在他从小生长的家里站立了很久。
就像所有青年男子一样,一鸣的心紧跟着恋人的心,一鸣的脚步也紧跟着恋人远离家门。新婚旅行的目的地是一鸣以前想去而未去的西双版纳森林。一鸣和修兰从厦门出发前往云南,就在他们登上火车的时候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了修兰的家中。电报是从一鸣家里打来的,电报内容恰恰是所有人最害怕的那种:父病危,速归。
但是一鸣和修兰已经登上了火车,修兰的母亲拿着电报冲进站台时火车已经远去,她只好返身来到邮局给一鸣家里回了份电报,修兰的母亲是个语文教师,因此她拟定的回电内容也显得言简意赅:一鸣已在途中。
一鸣和修兰在西双版纳度过了真正的蜜月,一切都浪漫而富有诗意,只是在夜晚修兰常常发现一鸣的脚乱踢乱蹬,修兰有一次就对一鸣说,我恨死你的脚了,夜里睡觉老是乱踢乱蹬的,下次再这样我就用绳子把你的脚捆起来。一鸣不由得看着他的双脚出神,他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做梦,大概是梦见我父亲拿着绳子,他想把我的脚捆起来。
一鸣不知道父亲的事情,也不知道父亲在脑溢血的情况下又转危为安了。一个月后一鸣回到家中,看见家里的每扇门窗都贴春双喜剪纸,所有的墙壁都粉刷过了,所有的旧家俱都油漆过了,而新家俱都在一鸡的房间里摆放得有条不紊。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