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脚捆起来
中国那么大,你每个地方都要去吗?
我没说每个地方都要去。一鸣说。
你就是把两条腿走断了,你也走不完中国的一条线。父亲说,去这里,去那里,你想把中国走遍吗?你想让报纸电台都来采访你?
我没说我想要什么采访。一鸣说。
那就别走了,别白费工夫了,给我好好地呆在家里。父亲说,你在家里好好地呆上几天,在家里呆着你就会死吗?就会死吗?
我没说呆在家里就会死,我不过是想去看看洞庭湖。一鸣往他的旅行包里塞着照相机、袜子、电池和毛巾一类的东西,他说,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我已经在家呆了二十多天了,我没去过洞庭湖,我一定要去一次洞庭湖。
一鸣很少去正视父亲的脸和眼睛,他认为这是一种减少冲突和口角的好办法。有时候在旅途上他突然想起父亲,浮现在眼前的竟然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父亲把他从自行车后座上抱下来,父亲把他往小学校的大门那里轻轻一推,去吧,慢点走,别跑,别跑呀!那个声音严厉而机械。一鸣现在其实很少想起父亲,但是在开往邵阳的火车上,车窗外猛地掠过一个老人佝偻的背影,老人打着一柄黑雨伞站在细雨中等候火车从道口通过,一鸣看见了老人花白的头发和他手里的另一柄雨伞,另一柄雨伞被老人抱在腋下,一鸣突然发现了父亲真实的苍老的脸,花白如霜的头发,纵横交错的皱纹,还有像别人嘴里的苹果那样渐渐收缩的腮颊,像苹果核一样的父亲,遥远的独坐家中的父亲,父亲的形象第一次使一鸣感到某种不安。
也是在开往邵阳的火车上,一鸣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睡在家里的老式铁床上,他梦见父亲坐在他身边,准确地说父亲是坐在他的脚边,父亲的眼睛久久凝视着他的双脚,那么悲哀,那么愤怒,他在梦中感到了某种危险,他看见父亲在身后摸索着什么,摸出了一条绳子,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我要把你的脚捆起来,把你的脚捆起来,捆起来。
在开往邵阳的火车上,一鸣的双脚乱踢乱蹬了一番,把邻座旅客的一蓝桔子踢翻了。一鸣醒来时看见那个农村妇女弯着腰到处抢桔子,他怀着歉意帮着一起捡桔子。那个农村妇女并不怪罪一鸣,她笑着对他说,你这是在长身体呢,我儿子也这样,睡着觉两只脚乱踢乱蹬的。一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仍然带着一点惊惶之色,不是长身体,一鸣说,是我父亲,他要把我的脚捆起来。
一鸣是在外地的一个业余摄影者学习班上认识修兰的。一鸣参加过许多类似的学习班,他从来不期望在这种萍水相逢的场合发现爱情,但当修兰出现在那间简陋的教室时,一鸣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他一下子就被女孩的长发和浑身迸发的青春活力打动了,就在辅导老师侃侃大谈人像造型时,一鸣当场试验,偷偷地举起相机为修兰拍下了好几张侧面像。
后来一鸣拿着冲洗好的照片去找修兰,修兰只注意一鸣手里的照片,却不多看一鸣一眼,她留下两张她认为照得美丽的,另外几张被她毫不客气地扔进了废纸篓里。
你不会用自然光,修兰先是批评一鸣,紧接着她想起什么,说,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偷偷地给我照像?
因为你长得太美了。一鸣说。
那我也要给你照几张。修兰说。
为什么要给我照?一鸣说。
因为你长得太丑了。修兰说着已经抓起了她的照相机。我最讨厌你这种摄影观念,修兰说,你们都喜欢拍美的东西,我就偏偏喜欢拍丑的。
照相机快门被咯嗒咯嗒揿响的时候,一鸣预感到爱情即将来临,他朝修兰的镜头扮着鬼脸,但他的脸却被某种灼热的激情烧红了。
后来一鸣就开始和修兰恋爱了。
一鸣记得他第一次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