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蛭
新的军服。灰呢子军大衣上的铜纽扣擦得金鳞般光亮。那张瘦长而又凹陷得像个炒勺的马脸上,坑坑洼洼全是肉疙瘩。略有异常的是那一天,每一个肉疙瘩上的杂毛全收抬光净了。
门外马车伺候。天放赶紧把营务托给值星队长,就跟着钻进了马车的座厢。他很喜欢坐参谋长的马车。座厢宽大,于净,软和。坐垫和椅套每天都换洗,每天都拿香料熏过。这是一种特殊的薰香。他爱闻这种薰香。很有点阿伦古湖边花草的香味儿。当然还不是他最向往的那种气味。
不一会儿,马车便进了城圈,但没往后斜街和白家工程所门前那片空场地去,而是贴着城根儿,紧着往北走了。
参谋长瘦得像把干柴,精明两眼灯。别瞧他五十出头,一百公里长途奔袭演习,他绝对从头顶到底,能一直随大部队行动。他这把年纪了,说不累,人真不信。但他就好跟当兵的混作一堆,大生一个军人坯于。天放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也器重这个新兵营管带。
由着马车轻微地呕当了一会儿,天放觉得该探问一下了,便毕恭毕敬地问:“参谋长,有话要吩咐?”
“吩咐个鸟!出来散心,就是散心。”参谋长那对细小的肉里眼在平光的圆镜片后头善意地闪烁。又问:“腿上的伤好些没有?李医官说,他给你使的药,一百条腿也能长好了……”
天放忙站起,立正:“谢谢参谋长。我听说了,是您让李医官不惜工本给我使最好的药。不过我这伤口就是这样。好了又犯,犯了又好。不管使什么药,也拦不住它折腾一年。一年到期,不使药,它自然而然就会好。”
“咋的了?它事先跟你约好的?”参谋长笑了。
“约是没约……不过……”天放一时不知怎么跟参谋长解释这件事,只有傻笑一下。
这一段,天放的伤又开始溃烂,每天得往外出小半桶脓血。他也不肯歇假。只把马鞭改成一根手杖。打人之外,还可以帮着自己支撑那成天热辣辣胀疼的肿腿。而且照样在风里雨里、操场马场上训练新招募的兵娃子。参谋长就心疼这种硬汉子,喜欢这类下属。看天放仍绷着劲儿在抬不起头来的车厢里站着,赶紧叫他“坐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一天不出恁些脓血就好。偌样过于伤元气了……”说完,竖起大衣领,缩回座位角落的黑暗中,打瞌睡去了。
参谋长当然不是无所事事,只为了让天放陪他出来散心的。假如真只为了散心,他也不会叫天放。因为肖天放这人根本不会放松自己,根本不是玩的人。跟他在一起,想玩会玩的人也玩不好。别扭。不自在。
这一段,参谋长的确忧心如焚。烧他心、刺他心的,便是白家那两个麻糜不分的家伙。他绝对不能够让这一对狗日的把阿达克库都克全卷进他自家腰包,也绝不能让他们小恩小惠地把朱贵铃拢了过去。要不然,这几十年,他就等于白干了。阿达克库都克必须由他来说了算。因为这背后还关系到整个联防军进退两全的大战略安排计划。这许多年,风云诡谲,群雄相争,结局难料。当年,省总部的几个头头把他派到老满堡来,就是相中了这块外人一般进不来也不大会愿意进来的阿达克库都克荒原,要他好生经营这个联队,牢牢把住这块地面,把它经营成绝对可靠的后方基地。万一局势有变,他们便能据此有个保全身家性命、再图东山的支点。即便局势不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大批退伍需要安置的军官和老兵,也得有个去处。他们中,大多数人在省联防军干了几十年,再回老家去跟别人争一席之地,较一日之短长,打进别人惨淡经营了几十年的生活圈子,实在是很难很难的了。回不了老家,就准备都安置在阿达克库都克。所以也就不能允许有任何一把出头锥子胡乱在这麻布袋里乱扎,就容不得白家兄弟如此嚣张。横行。
他有事要肖天放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