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联队部
谋长在杀这批老兵灭口。他会说,这批疯了的老兵突然冲指挥长端起了枪,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以保证指挥长的安全。事实上,这个干巴瘦的老家伙后来也的确是这样向省联防总部派来调查此事的两个中校陈述的。
十几秒钟后,枪声便停止了。
朱贵铃连头都没再回一下,赶紧上了轻便马车。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当众给这个残忍的瘦家伙一个耳光。他也不愿意让在场的部属看出,由于无法接受这个突然而至的血肉横飞的场面,他已经头晕心虚,胃里翻腾得直想呕吐,脸色也顷刻间青白了起来。
“去看看,还有伤着没死的,赶紧送卫生队!”他强抑制住一阵阵往上翻腾的苦水,沉重地拉上车门,吩咐道。但没等马车驰出多远去,他又一次听到了枪声。是单发的手枪声。参谋长那支大口径带标尺的“加拿大”九零手枪。他给每个伤着了仍在哼哼的老兵,在眉心间又都补了一枪。
一直到开晚饭前,朱贵铃都没法让自己镇静下来。连续不断的重机枪声一直在敲啄他的心口。他眼前总有那些个半疯不疯、衣衫褴楼的老兵在晃动。他看见他们的下巴被子弹削去,满嘴淌着鲜血。他看见他们在临死前的挣扎中,把屎尿全拉到裤裆里。有几个就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听见大股的鲜血从胸壁上拳头大的炸子儿洞里冒出带着嘶嘶的气泡声。他听见不止一个老兵在拼死的扭动中喊着:“哦,我日你爹……我日你祖奶奶……”
吃罢晚饭,他立即把自己关进楼上的工作间,吩咐女接线兵,没他的解禁令,不准把任何电话接到他工作间来。
窗外,新建起来的木板阳台,正对着落日余晖映照之中的大裂谷。雾一般的暮霭徐徐从裂谷里升起。苍凉的山谷,刀削般壁立的谷岸和谷岸上千百万年前由造地运动而堆褶起来的山脉,此时都一刻比一刻地幽暗了,越发变得深蓝。只有那向阳的山坡和远处那圆凸状从地平线上隆起的高地,依然浸沐在灿烂辉煌的晚霞中,仿佛一批从最后的晚餐上撤下来的铸金器皿,被圣主遗忘,流落在这片荒原的边缘……或者犹如穆圣所启示的那样:“你们和你们的妻子,愉快地进乐园去吧!将有金盘和金杯在他们之间挨次传递。”
老兵的死,给朱贵铃的刺激太深、太重。仔细地回想,他还能认得这些老兵。二十年前,当他还只是个极稚嫩的毛讶子,被祖父送到老满堡来当兵,熬炼性子时,正是这些老兵中的人,赶着马车,到省城车站接的他。那一路,他和他们走了多少天?二十天?三十天?记不清了。还能记得的只是一双穿在一个十四五岁男学生脚上的黄色小牛皮皮鞋和那些个斜背在老兵背上用来盛酒和水的皮囊。还能记得没完没了的摇晃。还能记得那一点强烈无比的感受——每一天,看到灼热的太阳烟烟夺目地重新升起时,他都觉得,他跟他这一小队士兵,已无路可走了。他们已经走到地的尽头天的边缘了。再往前走三几里地,他们一定会从那高高隆起的浑圆的地平线上一头栽出这个山穷水尽的地球……十年前,祖父又把他送去印度,仍是这些老兵中的一些人护送他到红其拉甫山口踏上异国他途。临分手时,他给他们每人送了一盒骆驼牌香烟。他至今还能记得,他们双手捧着这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外国纸烟,那迟钝厚道的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无限的感激、惶惑、不安……
他们失踪几年,竟然活了下来。还有什么东西像他们这样持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在动物中,恐怕只有狼。但狼活着,只为了它们自身。他们却明显地被某种责任驱使、鼓动。一直到死,他们都没想到要去再想一想,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不应该、能不能有另一种活法。
人,自己能把握自己吗?
他应不应该享有这样的权利?
他应不应该具备这样的能力?
但朱贵铃却觉得,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