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叙述者的话
生活的道路就这样分开了,三个朋友分别在三个城市,只有寒暑假,才有见面的机会。
头一年,快快没有回家。那是“大跃进”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正在一个水库工地上劳动。学校决定不放暑假了。快快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不能回家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在火热的劳动中得到锻炼。有时间的话,可以多学习一些。”他没有向父亲问好,甚至都没提到父亲。
他已经知道父亲被定为右派分子了。他也参加过学校的反右斗争。斗争会上他也发言,也跟同学们合伙写大字报。他竭力表明并不因为父亲的问题而左右他的政治态度,他是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党的,在斗争的高潮中,他还向团组织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虽然明知道他的申请不会得到批准,但这至少可以表明他的忠诚。他真恨这些右派分子!准确他说,他厌恶这些右派分子,他们把他的生活搅乱了。如果没有他们,像他那么老实的父亲不会跟着去犯下这些罪行。他父亲不是一个爱闹事的人。他知道,老头对所负担的工作总是不辞辛苦,在谈到国家建设的时候,也总是满腔热情。但是他父亲又确实是个右派分子,他相信组织,父亲既然被定为右派分子,肯定总有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不是不想回家。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长久离开过母亲。他也想念父亲,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便仿佛听见母亲劝说的声音和楼上房里他父亲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送别的时候,父亲站在车窗外,良久地望着他,似乎要同他说什么,却又无话。一直到火车开动了,他退到了白线后面,又追赶着火车,才大声地说:“记住,你已经成为大人了,要学会独立生活!”父亲是爱他的,他知道,只不过不像做母亲的表现得那么明显。他努力去克服这种感情,觉得那是自己软弱之处。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感觉到这种软弱。
他在外地工作的大哥给他来过一封信,那是在父亲划为右派不久,可母亲的信里从来没有提到父亲的事。大哥信中说:“父亲犯了错误,你应该和他划清界限。因为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除了有父母、夫妇、子女的亲属关系,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关系,那就是超越于骨肉之情之上的阶级关系。我希望你能鼓起勇气,面对这个现实。我当然并不是说你现在就不要接受家庭的经济援助,你还没有独立生活。一旦你有条件做到这一点,我也不反对。”
这以后,他给家里的信中就从来没有提到过父亲。在学习上遇到难题的时候,他没有气馁过。他相信,今天做不出的题目,明天,最迟在后天他总能解答。可在生活中遇到的这种难题,他却束手无策。最好的办法是不去想它!只有在修水库这样的高强度的劳动中,困乏不堪,他才能得到解脱。不放假也好,他同时也避免了回到家里不知如何同父亲相处的那种难堪。
快快的话
我在班里,年纪最小,身体也瘦弱。可无论是挖土,还是挑担子,我都尽力不落在后面。这种艰苦的劳动对我是一次很好的体力和意志的锻炼。暑热下,工地上,沙子晒得都烫脚,温度达到摄氏四十一度,一担沙土有百来十斤,平均每人一天要挑到四个多土方。一担又一担,我从来也不轮空一次。工地上每天都有晕倒的。班里有的同学娇气,吃不了苦。女同学有的都哭了,男同学有的耍些小滑头,找个借口去喝水,或是上厕所,一去就半个多钟点不回来。我看不起这样的同学。肩膀压肿了,又磨破了,伤疤上的血水把伤口和衣服都粘在一起,扁担压上去火辣辣地痛。我真咬着牙干,为了战胜自己的软弱,就故意把担子压在化脓了的右肩上。最艰难的是,每天的中午和傍晚将要收工的时候,肩膀压得已经麻木
了,倒是腰干像要断了似的直不起来,真想躺倒在地上。可我终于坚持下来了,我希望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