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那句话,那势头哪盯得下来?”
“我父亲就没盯下来,”你说。
“自杀了?”他问。
“幸亏一个老邻居发现了,叫了救护车,送进医院救过来了,又弄去农村劳改了几年,刚平反还不到三个月,就发病死了。”
“你当时怎麽不提醒他一下?”梁问。
“那时哪还敢写信?信要查到的话,我这命没准也搭进去了。”
“倒也是,可他有甚麽问题?”
“说说看,你又有甚么问题?”
“甭说了,嗨!”他叹了口气。停了会又问:“你生活怎样?”
“甚麽怎样?”
“我不是问别的,你现在是作家,这我知道,我说的是经济上,你明白……我这意思?”他语气犹豫。
“明白,”你说,“还过得去。”
“在西方靠写作为生很不容易,这我知道,更别说中国人了—这不像做买卖。”
“自由,”你说你要的是这自由,“写自己要写的东西。”
他点点头,又鼓起勇气说:“你要是……我就直说吧,手头上一时有困难,周转不开,你就开口,我不是甚麽大老板,可……”
“大老板也不说这话,”你笑了,“他们指点钱—办上个甚麽希望工程啦,好同祖国做更大的买卖。”
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张名片,在上面添上个地址和电话,递给你说:“这是我的手提电话,房子是我买下的,加拿大那地址也不会变。”
你说谢谢他,目前还没甚么困难,要为挣钱写作的话,也早就搁笔啦。
他有些激动,冒出一句:“你是真正在为中国人写作,”
你说你只为自己写的。
“我懂,我懂,写出来!”他说,“希望你都写出来,真正为出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写那些苦难?他走了之後,你自问。
可你已经厌倦了。
你倒是想起你父亲,从农村劳改回来刚平反,恢复了职务和原工资,便坚持退休了,去北京看你这儿子,也打算日後就游览散心,安度个晚年。谁知你才陪他逛了一天颐和园,晚上就咳血。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发现肺部有阴影,随後诊断是肺癌,已扩散到了晚期。一天夜间,病情突然恶化,住进医院,次日凌晨便咽气了。他生前,你问过他怎么会自杀的?他说当时实在不想活了,没有更多的话。等到他刚能过活而且也想活的时候,却突然死了。
追悼会上,平反了的死者的单位都得开个这样的追悼会,好向家属作个交代。当作家的儿子岂能不讲点话,否则不恭敬的不是儿子对於过世的父亲,而是对不住举办追悼会的死者同志单位的领导。他被推到灵堂的话筒前,又不好在亡父的骨灰盒前推让。他不能说他爸从来没革过命,虽也未反对过革命,不宜称作同志,只好说一句:「我父亲是个软弱的人,愿他在天之灵安息。”要是有天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