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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深夜,机关里斗争会结束他才回到房里,和他同住一间屋的同事老谭已经由红卫兵关在办公楼的会议室里,隔离审查回不来了。他锁上房门,掀开窗帘一角,见院里邻居家灯光全熄了;放下帘子,再仔细查看窗户别漏一点缝隙,这才打开煤炉。旁边放上个水桶,开始烧他那一叠叠的稿子,还有工堆日记和笔记,自他上大学以来大大小小有好几十本。炉膛很小,得几页几页拆开,等焦黑的纸片燃透成为白灰,再铲进水桶里,和成泥,不容一点没烧尽的黑纸屑飘留在外。

    有一张他儿时和父母合影的旧照片,从日记本里掉出来。他父亲穿的西装打的领带,母亲一身旗袍。他母亲还在世,倒腾衣箱晒衣服的时候,他见过这件橙黄花朵墨蓝底子的丝绒旗袍,照片上的著色已褪得很淡。父母相依含笑,夹在当中那清瘦的孩子,胳膊细小,睁一双圆眼,仿佛在等照相机匣子里要飞出的鸟。他毫不犹豫便塞进炉膛,照片边缘噗的一声燃烧起来,父母都卷曲了才想起去取,已经来不及了,便眼见这照片卷起又张开,他父母的影像变成黑白分明的灰烬,中间那精瘦的孩子开始焦黄……

    就凭他父母这身衣著,很可能当成是资本家或是洋行的买办,能够销毁的他都烧了,尽可能割断过去的一切,抹掉记忆,就连回忆那时候也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焚烧那儿子稿和日记之前,目睹一群红卫丘一把个老太婆活活打死,光天化日,在闹市西单那球场边上。午间休息吃中饭的时候,大街上来来往往许多人,他骑车经过。十来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穿的旧军衣,戴的黑字红袖章,都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用军用皮带抽打一个在地上爬的老女人,颈脖子上吊个铁丝栓的木板子,写的是

    “反动地王婆”,已经爬不动了,但还在嚎叫。行人都隔开一段距离,静静观看,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戴大盖帽的民警晃著白手套从马路上经过,仿佛视而不见。其中的一个女孩,短发扎成两把小刷子,浅色的眼镜框,更显得眉清目秀,居然也轮起皮带。皮带的铜头打在一丛花白乱麻般的头上,噗的一声,这老女人便双手抱头,滚倒在地上,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竟叫不出声了。

    “红色恐怖万岁!”红卫兵纠察队骑著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从长安大街上列队驰过,一路高喊这口号。

    他也碰到过他们盘查,夜间才十点钟左右。他骑车从钓鱼台国宝馆有武装警卫把守的大门前刚过,前面明晃晃的水银灯柱下停了几辆带斗的摩托车,一排穿军装戴红绸黑字

    “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袖标的青年拦在路上。

    “下来!”

    他猛的捏闸,差点从车上跌下来。

    “甚麽出身?”

    “职员。”

    “干甚麽的?”

    他说出他工作的机关。

    “有工作证吗?”

    他幸好带著,掏出给他们看。

    又有个骑车的年轻人从自自行车上拦下来了,剃的平头,那时候“狗崽子”凸贱的标记。

    “这夜里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

    他们放过他了。他刚骑上车,听见背後那剃平头的小伙子吱唔了两句便打得嗷嗷直叫,他却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接连几天,从深夜到将近天亮,他面对炉火,眼烤得通红,白天还得强打精神,应付每天都可能出现的危机。等烧完最後一叠笔记本,泥灰搅拌得不露痕迹,再倒上一盘剩菜和半碗面条,他已筋疲力竭,眼皮都撑不开了,和衣躺在床上却不能入睡。他记得家中还有张可能意是生非的老照片,是他母亲年轻时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的抗战救亡剧团穿军装的合影,那军装想必是慰问抗日将士时赏给演员们的—军帽上有个国民党标志的帽徽,这照片查抄到的话肯定会出问题,那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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