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清阿叔(3)
除吃饭外,老板只给些零用钱剃头洗澡,家里得不到一点补贴。
尽管这样,我每次回家,老清阿叔总还要请我吃一顿饭。有时候没有米了(比如暑假),烧不出饭来,捉到了鱼、“虾、黄鳝。青蛙就送到我家让姐姐烧给我吃。不让亲侄儿吃一点他的东西,就会内疚得不能自安。
我记不起是否曾经有过一次(哪管一次吧)对老清阿叔的款待做过回报。我仔细搜索过我心脏的每一只角落,每一条缝隙,没有任何“受之有愧”的记忆储存,我居然认为理所当然,因为我当时还是一个没有收入的消费者,我可以视而不见地在穷得没有衣服穿的亲人身上剥下一层皮来。生活中许多先例早就向我做了示范,只不过我自己没有意识到这种影响并且自己也跟着干出来罢了。
悠久的历史形成的心态和习惯,使自私的人能够在社会上不知羞耻地活得坦坦荡荡。等到觉悟,人已物化,我也老了,悔之晚矣。
大学没有读毕业,我随大流参加了革命。革命到了胜利的时候参加进去,也像我对老清阿叔的态度,那样觉悟得过迟了。况且我又有一个国民党员和科级干部的父亲,我的行动从坏处想,轻则是投机,重则是混进来别有阴谋。当时革命形势发展如万马奔腾,一下子需要千千万万个工作人员,不可靠的人利用一阵也无不可,纵有阴谋也尽可让它暴露出来了再说。要证实自己的忠诚自然并不靠语言,我参加了工作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乡,每次填写表格,填到社会关系一栏,我便想到了老清阿叔,我就感到轻松,因为他在政治上是一清二白的。正为了这个缘故,我从来没有把他填上表格。然而每一次填表,我总算又想念了一次我的老清阿叙了。有一次机关里需要增加一名炊事员,找不到人,我还曾想把他介绍来。竟不曾成功。原来他已五十出头,哪里还肯背井离乡啊!金窝银窝,不及家里草窝,外边千好万好,不及全家团在一起好。他不但自己不肯出来,就连解放前在城里当学徒的儿子全生,在土改中也回到农村分了土地。五二年春天,全生还赶到省城来找过我,已经完全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了,性格同老清河叔一样憨厚。他来找我的原因,只是为了要买一本农村剧团的演唱材料,这种材料各地新华书店都有供应,全不用找我。可是全生有全生的理由,他像天真的孩子一样对我说:“我要你帮我拣一本最好的。”可见他对我何等的信任。谁知到了五三年春天,我刚从农村蹲点回来不久,有一天传达室传呼有人找我,我走去一看,竟是老清阿叔。他一身旧黑布装,面目黧黑,不仅过分地苍老,而且像经受过一场大灾难弄得枯败了。他见了我,只说了一个“全……” 字,眼泪便籁籁落下来,泣不成声。
原来这一年中,家里起了大变故。春天里我婶婶患了重病,看病吃药,拖了一屁股债,当时虽然参加了互助组,也并不像宣传的那样就搭上了社会主义的大船,经得起风浪颠簸。他们少做了工分,全年收支差了一大截,再无来处。他们不曾抱惯债,又没有把公家的东画当成自己的那种主人翁气魄,心理上受不住债务的压力,急着要赚钱来还。那时候村上还有一爿私人开的小车油坊,两爿豆腐店。依靠政府定量供应的一点大豆,开工不足。他们贪心重,嫌供应太少,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进行反限制的斗争。当地产豆量有限,农民私下里拿出来做交易的不多。于是油坊、豆腐坊老板就唆使一些缺钱用的农民做私贩子。全生中了糖衣炮弹,也去干那勾当,凭一副肩膀,两只脚板,花整夜工夫,来回走五十几里地贩一挑大豆,赚得三、二块钱。出了绝力,还担心惊。倘在路上被检查的干部捉住,就会连本搭利一起充公。所以大路不走走田埂,田埂不走踩查垅,不知要多花几倍力气。全生就因为有一夜挑着一百五十斤的担子逃检查,逃脱了力,回来就病倒了。偏偏请来了一个中医学不好,赶时髦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