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清阿叔(3)
沦陷区混乱、紧张、痛苦的生活促使孩子们普遍早熟,走马灯似的一批批渐渐同老清阿叔疏远淡漠。我十一岁那年,夏天和老清阿叔一起在村外静静的芦塘边头布网拦鱼,偶然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泛起血色污水的麻袋。这就像火山口突然冒出了滚滚的浓烟,把我纯净如春天的心地抹黑了一大片。从那以后,稚嫩的躯壳里跳着的已经不是洁净的童心了。十三岁,我母亲不幸死去,父亲又在后方抗日,家中丢下我们四个孩子在一起过日子,既忙于争吵,又忙于照顾。我再读一年初中就毕业了,千方百计也得想办法借钱去把它读完。我肩挑的担子、思考的内容把我一下子送进了青年时代。我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同老清阿叔亲密相处。纷繁复杂的世事向我的脑袋瓜子冲击过来,得寸进尺,蚕食和侵占地盘,一步步企图把老清阿叔排除出去……我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常常想到他了。亏得我的学校是在农村里,在学校周围,还常常能够碰到提问、垂钓、把叉、架弓、设圈套之辈,便能联想到老清阿叔,联想到自己童年生活的情趣,心里便觉着温暖香甜的滋味。我知道老清阿叔很苦。我又何尝好呢,母亲死下来,也是卖脱一亩水田才买得棺材人殓的。升人初三读书,我走亲访友跑酸了腿也没借到钱(谁有钱存着呢,都穷啊),结果只得强行入学,学费挂欠。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也不知道因何而苦,甚至不知道究竟什么才算真真的苦。也根本没有见过奢华的生活。周围虽然有比我好过的,但又何尝没有比我更苦的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能忍自安,知足常乐,好像人生无非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过下去而已。祖祖辈辈不就这样过来的吗。我实在还不懂什么,能想的东西太少而且想得很幼稚。我天赋平庸,所以想到老清阿叔,也只是浮光掠影,一晃而过,并没有多少感情的波动。
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到进入大学,我离开农村去到小城又进入大都市,虽然各方面同老清阿叔的距离越来越大,但是回想起童年的生活,老清阿叔的形象是那么突出,明显地超过了我的父亲。
我已经只有暑、寒假才能够回到家乡去了,后来父亲和后母搬到小城里住,有时我暑、寒假也不一定全在乡下过。有时在回去之前,先写了信给姐姐;告诉了行期,到那一天乘船到了镇上上岸,到码头来接我的总是老清阿叔。他穿得很破旧,冬天也裸着头,脸总是习惯地朝天仰着,手里提着一根扁担,过分正经地大声喊着我的名字。等我听见了,看到了,跟他打了招呼,他才高兴地嘻开嘴笑。然后不管我带了多少行李,都上了他的扁担,少了不说,若是多了,他就料事如神般说: “我说要来接哪,你姐姐还说不要呢。你看,这么多东西,怎么叫你拿得动!”他显然平时不大上街,偶尔碰到熟人,人家就问:“老清呀,怎么上街来啦?”他就神气地回答说:“喏,来接我家侄子的,他学堂里回来!”那样子,好像很光荣很满足。
他的生活越来越艰难,苍老得也快。整个农村已经破产了,不是他一家困难,有些原来笑他种不熟田禾的人,比他更糟,竟有许多人吸毒上了瘾。不买肥料不买农药,虫害蔓延,大面积欠收。有一年老清阿叔一亩田只收了十二斤稻子,其余尽是白莠。通常年景,老清阿叔的米回到麦收时就空了,奸商趁机放米账,讲定一石米换三石麦,到冬天讨账时,一石麦价已等于一石米,转眼三四个月就被剥削了二倍去。老清阿叔年纪一年大一年,又身亏,做事不能像小伙子那样有使不尽的力气了。他原有个大儿子全生,只比我小一岁,原可以是他的好帮手,可是国民党抽壮丁,地方上的乡长、保长,固然看我父亲的面子,不会抽他去,他的壮丁捐是照例要缴的,一年没有二石米过不去。他哪里交得起?只得央我父亲介绍全生去城里学生意,省得在家得眼。这样,壮了捐不交了,家里也损失了一个劳动力。学徒没有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