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斗户”主
并非故意为难新女婿,也是实在拿不出来啊!可是想不到,老婆生过脑炎,有后遗症,不大灵活,不大能劳动,这就成了大问题。但事已如此,奂生却能想得通,他觉得这个女人如果十全十美,他也没有条件同她配对了。因此,有些关心的人劝他应该钳制老婆下田劳动时,他为难地说: “她是个没用的人,嫁了个我这样的男人,也算得可怜了,我怎能再去勉强她呢。” 如此,别人除了感动以外,就只有叹息了。女人呢,也晓得体贴奂生,虽然不大会做,但据岳母来后的观察,则说:“比做姑娘的时候会多了。”这已足够他高兴。以后就是生孩子,三年两个,不巧又都生在正月里,按当地的规定当年的口粮没有供应,于是粮食又亏了一层。七一年是增产的,按年初的“三定”分配,生产队除了公粮、余粮、平均口粮、饲料粮和种籽以外,还多四万六千斤超产粮。照“四六” 开的办法,国家购去四成,计一万八千四百斤,其余的二万七千六百斤,应该留队作为社员的劳动奖粮。陈奂生的工分是五百四十七工,占总工分的百分之二点三,得到的奖粮数是六百三十四斤八两,已经足够使他踢开“缺粮户”的帽子了。想不到这竟是骗骗人的,结果仍旧照“有一斤余粮就得卖一斤”的公式处理了。真是吊足了胃口,骗饱了肚皮。
“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陈奂生心里有疑问,但是不肯说出来,怕人家笑他饿昏了,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可是毕竟也还有不买账的人提出来了。得到的答复却更不买账:你们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吃不掉还卖黑市吗?还是贡献给国家好!
陈奂生听到了,心里并没有服,他明明是不够吃,为什么偏要冤枉他吃不掉呢?
这也罢了。偏还有雪上加霜的事情来。公社派到生产队里来的那位“包队干部” (好大的口气,惊人的名称,眼里还有群众吗?)为了争取产量达到一千斤,稻子轧下后不晒太阳就分给了社员,等到晒干可以上机加工的时候,一百斤只剩下八十九斤。面对这个事实,陈奂生毛骨悚然,他不愁自己少分了粮食,而是担心这样一来,大家的口粮更加紧张,他就更难借到了。
于是,他禁不住要叹口气:“唉——!”
这一声长叹,偏偏被他的堂兄、小学教师陈正清听见了。
“还叹什么气?”陈正清似恼非恼地说,“现在,‘革命’已进入改造我们肚皮的阶段,你怎么还不懂?连报纸也不看,一点不自觉。”
“改造肚皮?”陈奂生惊异了。
“当然。”陈正清泰然道,“现在的‘革命’是纯精神的,非物质的,是同肚皮绝对矛盾而和肺部绝对统一的,所以必须把肚皮改造成肺,双管齐下去呼吸新鲜空气!”
“能改造吗?”陈奂生摇摇头。
“不能改造就吃药。”
“什么药?”
“蛊药,是用毒虫的口水炼成的,此药更能解除人体的病痛,你吃下去就发疯,一疯,就万事大吉!”
“唉,老哥,你真是……还有兴趣寻我的开心!”
“是正经话。”正清大声说,“就是我们办不到!”
是的,办不到。那就做“漏斗户”吧。
可是,使陈奂生耿耿在心的,偏偏就是某干部在拒绝借粮后骂了他一句:“你这个‘漏斗户’!”
“这个帽子是哪里来的?”他常常忿忿地想,“这是富人嘲笑穷人,地主嘲笑农民。共产党的干部,能这样看待困难户吗?我种了一世田,你倒替我定了个‘漏斗户’的罪名。你就只晓得我粮食不够吃,却不晓得我一生出了多少力!”然而,时间一长,这种忿忿也没有了,陈奂生彻底认输,当上了“漏斗户”主。
陈奂生越来越沉默了,表情也越来越木然了。他总是低着头,默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