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常四爷悄没声儿地开始变了……
但好长时间,伙计兄弟们竟愣没看出来。大伙儿只感到奇怪:这小子是怎么啦?明明知道自个儿快“光荣退休”了,还硬撑着摆那副挂头牌、挑大梁的架式:脖梗子硬挺着,腰板儿硬直着,个头儿一点儿也不见往回缩,还成天带着一副傻咪咪兔似的笑。犯傻呀!这小子越活越糊涂了,成心找着丢人。
您想想,一个槽头能拴两头叫驴吗?
不行!戏台上从来靠一张脸儿混不下来,瞧人家梁小楼梁三爷,那才是那么块料!十六岁上《伐子都》,红了,然后批鬼戏,再上!二十岁上《海瑞罢官》,红了,然后变大毒草,再上!二十三岁上《沙家浜》,红了,然后遇垮台,再上!四十出头上《长板坡》,又红了,然后丑角挡道,再上!人家梁三爷就是这么能,无论你左、你右;你反、你正;你古、你今;你帝王将相、你当今英雄,人家都能混出个名堂来,而且不论哪朝哪代,还都准认这种人儿!这个票儿,那个票儿;这个衔儿,那个衔儿,都得给人家开个特殊份子。你一个唱丑角的不躲着,那是人家的个儿吗?
唉唉!常四这小子要自找倒霉了……
只有一个人发现了常四爷这种悄没声儿的变化,那就是那位准备粉墨登场的胖潘金莲,这家伙在变呀!过去他可像个馋猫儿,哪夜都离不开自己的热被窝儿。吃不够,撵不走,打不离身边儿。可现如今这是怎么了?好像在自己的怀里也摆起了四爷的架子,搂都搂不住,一不注意就让他溜出了被窝筒儿,半夜总给自己一个冰冷的光脊梁。当机立断:即使是升任了潘金莲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严密注意监视。
得!太太注意上了。
可这一注意不要紧,很快就发现了常四爷各种图谋不轨的蛛丝马迹:烟卷儿抽得冲了,浑身还不断酒味儿。这是哪儿来的钱?要知道,自己的手儿攥得紧着哪,连一个钱硼儿也钻不
出去。莫不是这家伙在外头打上了野食儿、还遇上了个甘愿倒贴的骚货?刹那间,潘金莲忘记了自己过去和西门庆那段“猫腻”事儿,跟踪得更加严密细致了。您哪!这可得加倍留神儿,得手的鸟儿可不能让他炸翅飞了。
但侦察的结果却使她若有所失。
太太发现,剧团里的旦角们好像谁都对掉价的七品芝麻官不感兴趣,似乎还很怕沾上这未来武大郎的一身晦气儿。虽然这结局使她感到放心,但也有那么点儿感到屈辱:原来自己的男人就这么不值钱呀!钱?对!冲着钱还得往下查!这一查不要紧,很快就发现这烟啊、酒啊、小零嘴儿啊,全是从鬼头巴脑儿的鬼小伍那里来的,还有哪!这家伙竟蹿出团外跟鬼小伍那帮混混儿朋友也混上了。
这还了得!
要知道,鬼小伍可跟梁三哥憋劲儿憋了多年了啦!梁三哥演武松,他扮虎形儿,愣敢在台上就是不死。梁三哥演关公,他扮马撞,竟差点把关老爷引着栽到台下去。梁三哥什么角儿上都想串一下,露一手,他就是刁钻古怪地处处专找别扭。别看师兄弟表面客气着哪,背地里那可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死对头。自己那丑败兴和这么个鬼东西打得火热,到头来能落着好吗?要让梁三哥知道了,说不定自己就会当不成潘金莲,马上还得回去扮那三班衙役!
那你一辈子就靠边儿杵着吧!……
想到这儿,她当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再顾不得向师妹尚兰芳讨教了,马上就循踪把常四爷从大裤裆胡同的小茶馆拉丁回来。这家伙还算得不忘过去,迷怔点是迷怔点, 总算乖乖地跟着回来了,她呢?也总忘不了立竿见影,一关上门儿就马上来了出《三娘教子》。
“你,你成天尽给我在外头鬼混!”一声怒喝。
“没错儿!”他还算老实,“没干一件正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