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八岁的死刑陪绑者
1968年 8岁 女 Y省G市学龄前儿童
愈揪不出爸爸愈冒火--公安局确定反动标语是一米二左右孩子写的--糖果、看电影、割掉爸爸的鼻子喂老虎--我被押到刑场面对一杆枪--quot;别怕,孩子,他们在逗你玩儿呢!--为什么那次不枪毙我?--我是在童年就低下头的
你要求亲身经历文革的人自己口述,我想转述一个故事给你。这是当事人亲口讲给我的。我一直打算把它写成小说,可是谈了你的一些篇章后,觉得这故事放在你的书中更合适,我想你很难找到这样一个深刻的典型,更能揭示quot;文革quot;的残酷性。
这故事的主人是个八岁的死刑陪绑者。怎么,你不信?对,八岁;不是十八岁。她面对一口枪时,并无绝望心理,相反认为好玩。你别急,我说这故事马上讲给你,而且完全如实地讲,不加一点虚构的演染。我知道你要求一种事件本身的彻底真实。
那是七九年,云南边境的战火未熄,我去前线采访。由北京飞到昆明后,忽然感到胸闷,喘不过气。有人说这是高原反应,往南定地势低就会好些,我便一天也没在昆明停留,拉上两个从北京来的画家搭伴,乘车经K市到达G市。据说由G市再往南必须翻山越岭,必须搭军车。天色已晚,不容易找到车搭,便在G市过夜。G市已经很有些前线气氛了。街上有许多军人;不少装满军用物资的大卡车,蒙着大网,插满松校做防空伪装,停在道边;人们谈话也大多是战争内容。我们跑了几家旅店都因客满而碰壁。经市委安排,我们住进市委的第一招待所。
在招待所食堂吃晚饭时,服务员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女。她好勤快,可给我们上菜时一看我就笑。她长得漂亮,一笑更漂亮。但这不是城市常见的那种艳丽的、时髦的漂亮,而是像云南山水,清亮照人,一无修饰。我真很少看到这样一双透亮的眼睛,她撩起眼皮看你一眼,就像在钢琴的高音区敲一下琴键。随便一笑,都是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送给你。可她不像一般云南姑娘那么矮小,例像北方乡间的女孩子,红扑扑脸蛋;端起菜碟来,那胳膊是方的,手腕很粗,指头都是圆圆的。她的漂亮是溶在一种淳厚的气质里。我问她:quot;你为什么总笑我?quot;她说:quot;你个子太高嘛!quot;。又一笑。她说得直了了。也许我见到城里的姑娘都太会说话,会装腔作势和绕弯弯儿,一遇到这种纯朴的女孩子,就像出城到乡野看到树林、草原、飞鸟、自在流倘的河水那样,一片自然,令人欢偷。我同行那两位画家比我对美更敏感;画家的天性是抓住美不放。他俩向她提出,晚上她下班后,请她到我们房间,为她画像。她表情似乎有些为难,可是当两位画家告诉她,我是个作家时,她专意看我一眼,这回没笑,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晚上,她来了。刚刚下班,白布围裙还没解下,进屋时使围裙擦着刚洗过而湿淋淋的一双白手,这滚圆的小手给凉水刺激得通红。两位画家请她坐下,支起画板,这时她略略有些拘束。一位画家说:
quot;老马,你跟她聊聊天,她就会放松了。quot;
我笑着对她说:quot;你不怕作家吗?quot;
不料她挺郑重其事地说:quot;我正在找一位作家,写写我。quot;
我大笑起来,说:quot;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写?写你哭鼻子吗?quot;
更不料,她那明亮的眼睛一下于暗下来,好像乌云的阴影顷刻笼罩水面,居然一种忧虑的、愁惨的、苦涩的情绪灌满了她的眼眶。这决不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应有的神情,倒像一个饱经苦难的人才有的目光。她自言自语地说:quot;你不写,将来我练习,自己写!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