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下篇(3)-逃犯姜葆琛的驿路风尘
由于在看病时,与同类姜葆琛邂逅,在劳动之余,便常常到他那儿闲坐。之所以在众多的老右中,我对姜葆琛情有独钟,不仅仅因为他曾带我去见过吕荧,那一面之缘的深情使我难忘;更大的诱惑是他一个人独占一间屋子。当时扩建化工厂厂房在即,他担任着厂房的画图工作,与他谈话周围没有耳朵,更便于彼此谈心。我每次走进他那间屋子时,他都立刻放下画图的圆规和纸笔,与我东拉西扯地谈起“文革”中的种种问题。他人长得虽然清瘦,却很健谈。他的脑门很大,脸又向里凹进去不少,由于反差极大之故,他那外凸的前额与他的凹脸,仿佛他的面部既有高山,又有盆地;他那“高山”中,像是藏着无尽的矿藏——我每每到他那儿,似都能受到启迪。
他已经带着我结识了王继昆和英木兰,在那些接触中,他扮演的只是旁听者的角色,我在当时还不知道他的个人经历。待我职业病中的寻觅得到了满足之后,有一天他对我说: “你是不是有朝一日,想写写这个20世纪的‘花木兰’?”
我告诉他我的文学之梦,早已死了多年。并对他说起《折梦“桃花源”》里的一个个苦涩故事。他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干哪行,都有哪行的职业病。比如,我在生理上有‘风湿性心脏病’,按医生的要求,就该少画图,多休息;可是我过去学的是水利专业,从大的范围仍然属理工科的圈子。所以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像钻进了一个怪圈一般,不动笔纸心里就难受。你又何尝不是这个怪圈里的动物。你刚才说你的梦早已死了,我并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可是你也别忘了古诗中的几句话:‘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不觉得这里边藏有人生和社会的哲理吗?!”
在泥河一样流着的生活中,我麻木了的神经,在葆琛的屋子里,第一次受到强烈的刺激。是啊!我为什么总是想对英木兰的事情探源呢?我说:“也许你的目光入木三分,但是重新孕梦对我并非是什么好事。”
“有什么不好?中国这一段大历史,自然用不着我们去勾勒;可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小历史,谁能比你更有条件描述它?”他用画图的圆规,漫无目的地在纸上画来画去,“比如英木兰,正因为她不是花木兰,而是一个知识分子,历史的内涵量才更大。”
我理解他所谓的“内涵量”是指的什么东西。他不说破,我也不说穿——因为我们毕竟是初识的朋友。在那种环境中,常常是隔墙有耳,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知道我们议论的话题,已然切入了政治。所以,只要有人一进他这间画图室,我们便立刻变成哑巴不说,我还会起身告辞。这种出于自我保护和彼此爱护的告辞,正好说明我们的亲密无间。
他有时也到我和张沪住的农村小屋里来,张沪见他面黄肌瘦,有时也给他做点儿好吃的 ——在那个环境中,所谓好吃的不过是烙饼和面条之类的东西。山西人多爱面食,几乎一年到头也不吃一次米饭;我们这些实质上的贱民,当然更没有择食的余地。无论是多高的厨艺,也只是在面食的范围中换来换去而已。我对葆琛的深刻了解,就是从做饭开始的。有一次,他又到我住的小屋里来。正巧碰上张沪晚上加班,不能回到小屋来吃饭,他就挽起袖子,和起面来了。我知道他身体虚弱,便抢过面盆来——他一把推开我说:
“吃你俩做的饭是挺有味的,就是不经饿。”
我觉得葆琛有点儿可笑,因为他对我讲这话时,严然是以一个面食专家的口吻。
“你比我来山西还晚,从哪儿学来做面食的技术?”在他和面的时候,我已看出他和出的面比我们和的面要硬——这是一个专门的学问。
于是他便从和面的话题中,引出了他的痛苦经历。我真是难以相信,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一个风湿性心脏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