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下篇(3)-逃犯姜葆琛的驿路风尘
一个昔日连一小平车芦苇都拉不动的人,却有力量去抗衡 “文革”。如果说英木兰,表现的是一种恬淡中的刚毅,而姜葆琛则表现为抗争中的不屈。他告诉我,他早就来过山西了,吃了不少山西的面食,喝过不少瓶山西的老陈醋了。
“文革”开始时,在一天的夜晚他拖着带病之躯,从天堂河农场逃跑了——不是逃往他的老家张家口,而是一路向南,一直逃到了红土地带的西双版纳原始森林。五七年的反右派斗争,已然使他联想起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文革”乍起时,反“四旧”反得火葬场尸满为患,姜葆琛的理智已然崩溃。他无法理解他热爱的祖国,何以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变成了一个人斗人、人杀人的场所。他与美学家吕荧是先后被冠以不安定分子,以“强制劳动” 的名义收容进了天堂河农场的。最初他体恤大学者吕荧之苦,为了照顾这位老人,他强使自己逆来顺受;后来他发现自己已无法为吕荧解除任何痛苦,便决心逃离这个劳改农场。
在逃跑之前,他用手里仅有的一点钱,偷偷买了一个指南针(这是准备逃到原始森林时指路用的),并买了不少的压缩饼干,以减少逃亡时的携带负荷。当时红卫兵正在全国大串联,铁路交通完全处于失控状态。他先冒充串联的红卫兵(当时非常方便,胳膊上套一块红箍,写上“红卫兵”三个字,再找一身没有领章的绿军衣穿上,便算有了护身的符咒),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一路上心如揣铅般地沉重,自不必说;无论哪个真造反派发现他,他这辈子就算交待了。但凭着姜葆琛精密的脑袋,早就把可能出现的漏洞,堵得无一空隙。因而在南下的火车上,他一度还成了头面人物。他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应付那些毛头小伙绰绰有余,因而一路平安。只是火车通过黄河大铁桥的时候,他险些露了马脚:他在清华大学是学水利的,而当初报考水利系的初衷,就是怀有治理黄河的宏大抱负的——结果在临近毕业的五七年,就被划成了阶级敌人,使他的满腔热血付之东流。而眼前他成了一个逃犯,正好路过这条母亲河。“喂,你怎么掉泪了?”有一个同车南下串联的红卫兵,质询他说。
姜葆琛当真不知道自己眼睛湿了,只好随便胡说,他的母亲是河南边上的兰考县人,有一年黄河发大水,母亲被大水给淹死了。他所以要拿他母亲堵红卫兵的嘴,因为在一般人的眼里,没有人会亵读母亲,这是最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当然,他的这些话纯属胡说八道,但是正是这种胡说八道,才使他南行一路平安。姜葆琛对我说:“火车通过黄河大桥时,我是对着黄河流泪了。这一是哭我们的民族,乱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些为毛泽东打天下的勇将,也成了阶下之囚;二是哭我自己,在当初为什么非要报考大学,还学的是水利——知识越多越反动,当一个工人进了工厂,就不会有当右派的事儿了。我的家境很糟,小时候家住在内蒙古准噶尔草原,后来因为家境的变化,母亲改嫁到了张家口,生活上十分困难。我不但不能给她帮助,还要她为我担心。所以,当车过黄河时我的神经失控,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
“你想逃到哪儿?”我似乎感觉到了,他不是一般的出逃。
“我想去云南。其实当时的红卫兵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借着坐车不要钱的机会,到各个地方去观光的。与我同车的几个中学生,就是去云南大理。我们一路同行,他们把我当成他们的头儿,竟没有一个人,怀疑我是个异类。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了我的逃亡信心。到昆明车站,我与他们分手了——我要去的是地临景洪县的西双版纳森林,从地图上显示,那儿靠近中缅边境;我当时想的是偷越国界,离开生我养我的祖国。道理就不用说了,好端端的一个中国,突然在几个月之间,变成了人鬼难分的阴阳界;我虽然有病,可是我宁愿死在与自己的命运抗争之中,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