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下篇(2)-英木兰的生命传奇
。在我的认知中,一个自幼受天主教会影响较大,并把付出视为生命本能的人——特别是女性,大多属于对婚姻淡泊的类型。英木兰认同了我的分折,她说她所以迟迟到38岁才与王继昆结合(王继昆是来自外语学院的老右,英木兰的英语也非常好),两个人有共同的语言,只是她走出这一步的原因之一;而更为本质的问题所在,是出自于她对他的同情。王继昆本来是有一个美好的家庭的,夫妻感情也很不错;但是女方家长反对这门婚事,原因是王继昆是个右派。后来因为王的妻妹,要嫁给一个解放军的军官 ——在当时政治择偶不仅是一种时尚,而且发展为社会不成文的条例。王妻家中,为了完成这门大好婚事,便迫使其姐与王继昆离异——否则在填写档案的社会关系这一栏里,便有了一个右派姐夫。王继昆与其前妻分手后,精神受到的刺激之强烈可想而知;偏偏此时此刻,王在化工车间劳动时,又被火碱烫伤,英木兰在为他医治烫伤时,便对王产生了强烈的同情。英木兰对我说道:“我是首先对他产生了人类共有的同情,才渐渐彼此相知相敬相爱的 ——假如,他没有前边的命运坎坷,他当时就是一个单身汉,我就是与他有共同的语言,我怕是也不会走出与他结婚这一步的——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喜欢独处;可以这么说,是王继昆的生活不幸,改变了我的生活状态。”
至此,我好像已然对英木兰那天敢于爬40米高的大烟筒,有了一个全面的理解了。一个心揣博大精神的人,面对困境会产生博大的情怀;只有一连串为别人着想,而一次又一次舍弃自我的人,才会产生惊人的坚毅。她说她在爬那高高的大烟筒时,没有恐惧;但她每攀上一格铁梯,都要告诫自己镇静,并自我激励一定能够成功。这个成功,意味着的不仅仅是无畏——更是她人格、意志的自我完成。
我曾询及她这一问题:“这里边有没有宗教精神因素在起作用?”
她沉默了许久,没有作答。当时的“文革”把一切都砸烂了,我如此提问不是给她出了一道难题吗!我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逆向推理,问她是不是“活学活用”之成效,她亦没有作答。正是这两个没有回答,我才对她肃然起敬,致使我这部回忆录动笔之前,升腾起必须见她一面的愿望。好不容易从昔日难友处找到了她的地址。这个地址既在我意料之外,又在我意料之中——她的问题得到平反后,便很快皈依了她从小信奉的天主教,此时她住在修女院,已是天主教北京教区的若瑟修女会副会长。我去看分别了15年的她,她身着黑色修女的圣装,神态与在劳改队时没有什么差别——如果非要寻找一点什么差异的话,那就是她脱掉了医生的白褂,穿起了修女的黑衫。她依然是那么沉静,那么安然。让我感伤的是,她的先生——我的同类王继昆得了膀胱癌,已然在1989年离她而去。曾记得,王继昆在1988 年前后,曾给我来过一封信,谈及对我作品的印象,他在信中说,我的小说《风泪眼》、都写了落难知识分子的真实生活。他希望我能以纪实的文体,比较系统地写出我们这一代热爱民族的人(当时第一部尚未出版);而今他已去了天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我对昔日的生活回访中,英木兰成了书中不可或缺的一颗闪光的星斗。
1995年,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在中国召开,英木兰是作为中国宗教界中的修女,参加世界妇女大会的。我想,那些来自地球不同经纬的不同肤色的女性,无论她们的想象力多么丰富,也想象不到那神态安然的修女英木兰,曾经留下一个中国女性所独有的生命传奇——其中最为令人震撼的一笔,是她曾在极其困顿的劳改生活中,如长虹出世,压倒过全体须眉,那些来自地球各个角落的女性,她们对中国曲里拐弯历史的了解只是隔靴搔痒,从而无法对这个从历史溶洞中走出来的女人,从今天的形态上去还原她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