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上篇(11)-难以忘却的两个犯人
下井的犯人,虽然有的对我不无挑衅。但多数犯人,还是听从我腰里别着的那个小小瓦斯器的指挥。特别是犯人中的班组长,多属快要刑满到期的囚犯,尤其显得尽职尽责。有几次,巷道内的瓦斯突然变浓,他们不能进入巷道内进行采煤作业。班组长见到小黑板上写有 “瓦斯超限,不能入内”的示意牌时,便坐在巷道外等候通风工排除过浓的瓦斯。一般说来,只要加大井外的送风量,是可以解决瓦斯过浓的问题的;但是也有例外,就是煤层的瓦斯突增,井外风机的送风量不足以使瓦斯浓度下降到限度之内——那就没有任何办法,只有等待通风工加大风量(有时因胶质风筒在沿途漏风,要待通风工检修风筒)。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不能离开现场寸步,以防瓦斯伤人。而有的犯人,偏偏在这个时刻与你叫板:“什么是瓦斯?你给我们拿出来个样儿看看!看不见摸不着的玩艺,你怎么就能知道?”
“误了我们的采煤任务,你可要负责任!”
“驴鸡巴戴礼帽——假充圣人!”
对于这些十分刺耳的声音,我一贯沉默。这些犯人有的来自偏僻的农村,他们确实不懂瓦斯是个什么玩艺。我没有义务为他解释这毒气何以会杀人,又何以会毁灭矿山,当然更无办法让他们看看瓦斯的模样。有一次,一个犯人把我问急了,我对他解释说,这瓦斯器是从德国进口的仪器,毒气的浓度可以十分准确地显示在小小屏幕上。我的话刚刚落音,他便朝我大声喊道:“崇洋媚外,‘文化大革命’应该把你给抓起来!”
对于犯人的歇斯底里,我有所理解,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就是在“文革”中当了倒霉鬼的。拿我发发他们的怨气,我只有听着的份儿。这样大喊大叫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那些不出声,想以瓦斯自杀的犯人。所以每每遇到因瓦斯必须停产的煤巷,犯人中的班组长,都坐在巷道的人口处,以防有人借着瓦斯的毒威自尽。因为在监狱里自杀并非易事,监房里不许有任何利器;即便是在夜间入睡,也有人值班,而且电灯整夜不熄。所以用毒气自戕,是自杀中最为方便的手段。
只有因瓦斯停产的时候,我才与那些犯人形影不离——这并非我的自愿,而是工作之需。但是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听到一点他们的心声。前文已然说过,对那些亡命之徒,我一向是避而远之,但是那些老实巴交的犯人,还是有聊天的机缘的。我曾接触到这样的一个“文革”中的冤枉鬼,他身上的阿拉伯数字代号,我虽早已忘记,但是在柳条帽下的那张脸,我至今难以忘怀。他脸腮上有一块被煤石击伤留下的伤疤,里边藏满了洗不净的煤尘,因而在矿灯的光束下,如同长了一块大大的黑痣。他原是山西晋南农村的一个党支部书记,被判刑的原因,可以被视为案中之奇:“文革”开始之后,他下令把村里的那块苜蓿地,煞费苦心地种成了“毛主席万岁”的字形,以表示一个贫农对他老人家的忠心。当田野问的苜蓿用紫色的花朵,织成美丽的“毛主席万岁”图案时,不仅惊动了整个地区,他还立刻被树为“活学活用毛著”的标兵。报社记者前来采访,“文革”造反派组织给他披红戴花。
可是苜蓿这种牧草的繁茂,是要靠不断更新换茬的——就像韭菜需要割茬换代一样。可是当这位支部书记带领着村里的群众手持镰刀,去割苜蓿的时候,他的厄运来了——昔日他苦心营造的忠心一笔勾销不说,还立刻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他越是解释他的初衷,招来的批斗会越多——最后,他被送到监狱里来了。当他对我悄声讲起他因尽忠而犯罪的时候,语音颤抖得几乎不能出声……我默默地听着这曲时代的颤音,既对此无以解答,更无法对他加以宽慰。他告诉我,他心里更为难过的是还有一个生产队长,听了他的光荣事迹后,也如法炮制。这位队长种的是麦田,种麦地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