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上篇(11)-难以忘却的两个犯人
施肥的——当那位队长往织成的“毛主席万岁”字样的麦田里倒屎倒尿的时候,也落了个与他相同的下场。
这是我难忘的悲哀。
第二个犯人的事,则没有第一个犯人那么令人深思。那是我在煤巷巷口,亲眼目睹的一件事情:两个犯人从左右两侧,各自架着一个犯人的一只胳膊,向巷道口走来。那个犯人拼命地向后挣扎,抗拒着两个犯人的抬架——那两个犯人十分聪明,忽然把他按倒在矿车的轨道上,借着铁轨的光滑,把他拖到了巷口。那犯人显然是长期拒绝出工,而遭到此种待遇的。在矿灯的灯光下,我见他已然满脸皱纹,属于犯人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此人面色蜡黄,精神恍惚,有精神分裂症是毫无疑问的。果不其然,他一见到头戴塑壳安全帽的我,误认为我是一个劳改干部,便一头扑到我的面前说:
“队长,我有冤情——”他不容我解释,就收不住他的闸门了,“我是在全国解放前夕,驾机起义归来中的一个,我不热爱共产党,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飞回到祖国怀抱中来?‘文革’开始后,红卫兵硬说我是特务。我冤!我冤!”那嘶哑的呼叫声,在巷道里引起沙沙回响。他还想对我多说些什么,我忙站起身来走开,躲开他那乞求我帮助的凄楚目光——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个“二劳改”;即使我是一个劳改干部,对他的诉说我也无能为力。“文革”风暴排山倒海而来,连彭大将军彭德怀,都成了阶下之囚,谁还能有他那样一副阳刚铁汉的肩膀,能抵制毛泽东被神化之后的威力呢?!
这是在我担任瓦斯员期间,留下的两幅难忘的犯人肖像——其他影像则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成了模糊的碎片。今天回忆起来,这一段在井下独来独往的日子,对我的一生是很有意义的。我真正地了解了煤的性格——它是以毁灭自己来照亮别人的特殊物质。而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这要经过从地上到地下,历经多少煎熬的痛苦,才能达到的一种境界。
这一点,也正是人类自身所匮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