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上篇(5)-生死轮回无常—死者生,生者死
夜钉棺木的那个夜晚,给予我的精神折磨和感情煎熬,实际上等于我也经历了一场无疾的死亡。特别是先闻喜讯后知悲耗的反差,像是一把剪刀,把我的灵与肉一剪为二。我不想在这方面多浪费笔墨,我想详细叙说的是,发生在这天夜里之后的生与死,令人难以置信的 ——并十分富有戏剧性的轮回变幻。
第二天早上,我如同一具带铐的活尸,躺在炕上绝食。我的理性之所以全部死亡,除了昨夜钉棺木之事以外,还因为早晨严管班接到了通知:上午9时在广场开批斗大会。在我看来,把僵死的张沪,再拉到广场上来“轰炸”一下,不仅过于残忍,而且是灭绝人性。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以死来抗争,尽管这种抗争可能微不足道,但是我如仍苟且偷安以求生存,则是对自己良知的严重亵读。
可是当我排队在严管班之首,被勒令坐在空场上,历经的却不是与张沪的死别——一个刑满释放留在砖厂就业的“二劳改”被五花大绑推到了被斗席上。因为这一刻的感情转换对我说来反差太大,他的名字虽然随着逝水东流,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但那替死鬼的相貌衣着,至今仍如刀割般的深邃:他身材不高,方型脸庞,是山西本地人(因为他交代“罪行” 时,说的满口山西话)。他上身穿一件人造革的黑夹克,下身穿一条铁灰色的裤子。因而从头到脚,给我留下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印象。
于连长却依然精神勃发,讲话时他习惯于双手插腰:“毯!在一打三反运动中,又出现了一个往枪口上撞的反革命。这个反革命家住山西××,在运动中不老实交代罪行不说,他还想逃跑!毯的,你往哪儿跑,哪儿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也好,你不愿意在班组里交代,就在这儿向全体劳改犯交代吧!几天前,钻出个右派反革命,今天又揪出个刑事犯反革命,这真应了毛主席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告诉你们,我们无产阶级专政对敌人绝不手软,×××,现在开始交代你的罪行。”
“……其实……其实……俺没犯其他的罪错。俺家人口多,口粮喂不饱肚子,俺曾倒卖过粮票,不是为了赚钱,只是用买来的粮票弄点粮食。‘一打三反’,俺害怕了。俺是老实人,不说半句瞎话。就这!”
“那你为甚要逃跑?”
“逃跑就是对抗‘一打三反’!”
“逃跑就是抗拒无产阶级专政!”
“给他加温!”
在一片口号声中,跳上几个牢头,把这个五花大绑的黑脸汉子背在后边的双手捆紧,然后拼命往上提拉,只听得“啊”的一声尖叫,黑脸汉子脸变得煞白。接着,他的身子像根木桩一般,咕咚一声躺在了地上。
“他在耍死狗!”
“别被他装死所蒙骗!”
“宜将剩勇追穷寇!”
在“同窗”相噬的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这个山西的“二劳改”再没有站起来。事后,我才知道他有心脏病,背后“吊鸡爪”的绳子一勒,他顿时一命呜呼。
批斗会草草收场。
我重新回到了严管号房之中。
张沪正在阎王殿前徘徊,我不知其是死是活,却先目睹了身穿黑夹克的“同窗”,奔往了鬼城丰都。尔后回忆起来,似乎是一场恶梦,而在当时鬼魂排队奔往丰都的“文革”年代,并没感到有多么新奇。我当然为这个冤枉鬼而感伤,但我更关注张沪的生死——她太冤枉了,只是向沈队长谈谈她的五七年结论,就被铐起双手,天下的公理何在?!
到了第三天下午,身材矮小的郭干事,走进了严管号,他没有理睬符××的询问,直接走近我的身边,用他手中那把钥匙,捅开我腕上的手铐。他先让我甩动几下被铐得麻木的双臂,然后帮我把披着的那件棉衣穿在了身上,用头示意了一下窗外,我就跟着郭干事离开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