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上篇(2)-高筑狱墙与“骆驼祥子”
“不用挥鞭自奋蹄”的诗句。我还想起,如果在曲沃砖厂改造上几年,我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长跑运动员,因为把一车土拉到制坯车间,要有二里地的路程呢!
将上卸下,擦擦脸上的汗水,马上要往回走。归途则是一路上坡,虽然没有了“自奋蹄”之快速,但却有攀登山崖之艰难。上坡时倒是时刻可以停下来,没人催命;但拉一车土发你一个牌牌,那不会说话的牌牌,充当着不会说话的劳改队长的角色,使人不敢停步喘息;因为兜里牌牌少了,完不成劳动定额,要吃家伙的。可以说是来回重载,甭想在劳改中找到一点轻松。这是我到山西才发现的“劳改绝招”,难怪古书上记载着巨商富贾,多尽出于斯呢(始自明、清,有晋商和徽商两大脉系)!
在曲沃劳改的记忆中,拉土车的活儿是最累的活儿了。一天下来,骨头像是散了架一般。在那条马拉松的长跑(重车)和竞走(空车)流水线上,我们这些“二劳改”惟一区别于大劳改(犯人)的,就是我们头上不戴瓜皮小帽,身上不穿灰色囚衣。记得,有一天我有点儿感冒,跑车的速度慢了一点,便和比我年纪长几岁的“同类”李建源君碰到一起,他气喘吁吁他说:
“拉起土车,让我想起一部小说。”
“你还有闲情雅兴?”我问。
“阿Q的精神平衡法,有时还能解除一点儿精神上的疲惫。”他在解放前的一家报纸当过文字记者,解放后他在新华社工作。1957年鸣放时期,不知给党支部提出过什么意见,新账老账一块算,他被送进了劳改队,“我想起拉洋车的骆驼祥子,小说里说他拉洋车拉得有滋有味,一想起老舍这部小说,我就常常设想我就是骆驼祥子。”
“你真够浪漫的。”我说。
“浪漫能自我解脱。”他说。
“人家是在旧北平的大马路上跑来跑去。”我说,“车儿响着悦耳的铃声不说,还有虎妞儿给他温暖哩!”
建源君说:“你别较真儿,这是对自己施行精神上的麻醉。拉着土车,尽量想些轻松的事儿,不是可以忘记这土车沉重的负荷嘛!”
我之所以能记住建源君跑车时的这一细节,不仅是因为在北京茶淀农场就曾相识。更为重要的是他有着一双区别于其他“同类”的眼睛,不知是先天的遗传因素,还是后天的社会雕塑,他的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那只较小的眼睛和“同类”并无差异,那只较大的眼睛却常常垂着泪滴。他爱人是某医院的大夫,告诉他的眼疾学名叫“风泪眼”,只要迎面有风吹来,他的眼睛就像风中残烛一样,垂泪不止。在他和我并排跑车的时候,即使在无风的天气,也因车速而生风,因而他的那只眼睛,总在垂泪。所以,建源君拉土车时的这一浪漫情愫,反而引起了我内心的悲凉,我深深地记住了这一瞬间,是因为他一边浪漫,一边在擦他的那只泪眼。苦戏甜唱——阿Q精神胜利法,在“同类”中都有表演,惟建源君的反差最为鲜明。因而,在拉坯车的日子,同类们便给他起了个“骆驼祥子”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