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下篇(4)-夜宿“北砖窑”的停尸房
指导员,她有什么具体的反改造的事情吗?”
“她跟女队中的一个反革命关系密切。至于更具体的东西,你无需知道。”
我问了等于白问。
他说了等于没说。
说这些话时,屋子里的电灯已然亮了起来。看见灯光,我的心反而安定下来,反正过一会儿,张沪一到我什么情况都会弄清楚的。但是我想错了,那位杨指导员与我谈了谈要我对张沪进行帮助之类的话,便对我毫不含糊他说道:“这次你们不能见面,她正在反省号里反省。你么,天黑了,今天也就不用回你们‘582’了,明天一早你再走吧。”言罢,他竟自走了。我追出去两步,见他正与女值班员交代着什么事情——然后,那女值班员走了过来,把我带到一排碎砖头垒起的房子里,告诉我今夜就住在这里。
我看了看,那是一面土炕,已然散了骨架的炕席上,有几床被子摊开着。从色泽上看,至少有几年没有拆洗过了。
“指导员说让你等一下,我去给你到女号食堂打晚饭。”
我说不必了,我可以赶回我们分场去。
她说:“那可不行,指导员让你住在这儿的。你走了,我担不起责任。”
我知道她也是一个“二劳改”,我当真拔起腿来就走,她就要去重新请示;再加上我也确实感到累了,在这儿过一夜就过一夜吧,这是命运的安排。
她要给我去打晚饭,我请她留步,并恳求她说:“有一件事,还得麻烦你一下,这儿有两包点心,是我们同组的人去汉沽时买来的,你能不能转给张沪?”
这位积极分子对我板起了脸:“刚才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队长?你不是不知道这里的纪律,一个反省号是不能接受家属任何东西的!”
我面红耳赤地站在她的面前,尴尬之后,我告诉她不要为我打晚饭了,带给张沪的东西就够我吃的了。但是她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指导员的指示——给我端来一碗粥和两个窝窝头。我浑浑噩噩地坐在炕沿上,如同木偶一般、呆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先是后悔不该来跑这趟冤枉路,继而为张沪的命运忧虑起来。进了劳改队,我被生活这把雕刻刀,已雕刻成了非我;而张沪则像是一块水晶石,任时代塑来塑去,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我在对她崇敬之中常常感到悲凉,因为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已然自杀过一次的病弱身体,经受得住这么折腾吗?
粥早就凉了。我打开点心包,一边喝着冷粥,一边掰食着硬得如同石头一样的点心。从墙洞中钻出来的几只红眼耗子,抢食着落在地上的点心渣子——后来我索性把吃不下的窝窝头,掰开揉碎让那几只饥鼠吃个够。待我感到心力交瘁,囫囵个儿躺在土炕上时,才发现有一股冷风吹了进来。仰头看看,原来后墙墙角,有一个大大的圆洞。根据我劳改多年的经验,这洞并非自然塌落,而是用镐头特意刨出来的。在房子里刨一个洞干什么,我想来想去,判断出这是一间停尸房——我身上的被子,是死亡号留下来的。想到这里我一跃而起,走出房间溜到房后,借着月光:朝四周看了看,房后是一片枯草,但是在紧贴着圆洞的地方,被车轮压成一道道车沟。我不是福尔摩斯,但是根据劳改生活的启示,我揣摸出那个圆洞,是为了从房里向房后顺死人的——生者把死者顺着墙洞推出来,往大车上一扔,就奔往北砖窑的坟场了(后来,我从张沪嘴里确知,一切都与我的推断一模一样)。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打道回府。
我满怀希望而去。
又塞满惆怅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