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下篇(1)-重返老巢后的沉郁岁月
果可想而知:在1966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队部突然通知韩大钧与另外几个“不安定分子”准备第二天离开团河前往茶淀。当时韩的母亲的病还没有痊愈,街道上有同情心的老太太,特意去告诉她,儿子从农场打来电话,说明天就要离开团河。
这是一个母子双方都失眠的冬夜。第二天早上,韩大钧打点行装的时候,他的母亲拖着带病的身子踏上了开往南郊的汽车。韩大钧心情失去了平静,他料到母亲会闻讯赶来,而他此时业已被勒令登上了解放牌大卡车。好在南来北往的车都走同一条公路,韩大钧擦净了眼镜片,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南来的公共汽车车厢。真是无巧不成书,第一辆汽车开过去了,他没有看见他的母亲;待第二辆汽车与卡车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当真看见了他的母亲。
他大喊了一声:“妈妈——”
汽车飞驰而过。
这个老北洋大学的学子,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去,一边高举着双手,连连呼喊着:“妈妈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明知自己的两条腿难以追上汽车轮子,他还像是疯了一般在后边紧紧追赶。
四辆押送“不安定分子”的卡车,因发生了韩大钧的跳车事件,都停在了马路上。几名身穿警服的劳改队长,都从车上下来追赶韩大钧。这连环追的戏剧,使马路两侧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
追在最前边的一位劳改队长,眼看已经揪着韩大钧的棉衣衣襟了,一失足跌了一个大跟头。他爬起来高声喊道:“抓坏人——抓坏人——”
韩大钧的命运可想而知,“文革”筑起来的阶级斗争的大网,一下子把他给网住了。革命群众与公安人员,把高高大大的韩大钧逮住了。没有什么客气的,给他戴上一副手铐,然后把他往车上一扔,他寻母之梦到此终结。一个没有学过武术的知识分子,何以会在来茶淀的卡车上,演出了像动作片里的跳车镜头?多年之后,韩大钧已是大百科全书的编审时,我曾询及他这一问题,他的回答非常简单:人性使然。除了母子情深之外,有一件事,使韩大钧终生难忘:那还是在60年代初的饥饿岁月,他当时已是二级浮肿号。在一个冬季的雪天,他母亲下了开往茶淀的火车,踏着半尺深的大雪,步行了几十里路,来给他送食品。待到了接见的地点,他母亲的两只棉鞋,已经全部湿透。接见室里有一盆炭火,他母亲脱下滴水的棉鞋放在火盆旁边烤干时,韩大钧发现母亲的一只鞋,鞋底与鞋帮已然分离;另一只鞋,底帮倒是没有分家,但是鞋底上磨出了一个圆洞。韩大钧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为了送两斤食品,老母亲走了这么多路,已经使他觉得愧对了母亲,而这双已无法再穿的棉鞋,怎么再走这几十里的雪路?!他母亲用细绳捆了捆那只分了家的棉鞋,又把那只透了底的棉鞋,塞上了一点儿从棉衣上扯出来的棉絮,就又踏上归程的雪路了——后来他才知道,他母亲没走多远,那鞋底鞋帮就又分家了;他母亲等于是赤着脚板,趟着雪路回到火车站的 ——想想母亲的付出,他也就有了跳车的勇气(我曾对他建议,将他的这一段往事,编进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文革’与知识分子卷”)。
两年多前,四卡车“不安定分子”重来茶淀。
两年多后,我们这些“安定分子”也到这块故土上来了。不同于他们的是,他们是坐汽车来的,而我们是坐火车来的。至此,“桃花源”变成了我们生命中旋而即逝的幻影,悲歌咏叹中的一个飘然远去的欢乐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