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中篇(3)-送“反革命”母亲还乡
埋葬在这“桃花源”的泥土中吧(今天回忆起来,我埋葬于桃园的纸片,都是无法追回的可贵史料)!
至此,我内心已无任何可怕的东西了,因此当董派人来叫我回去时,我一路心绪坦然— —即使是祸起萧墙,我也牵连不到任何一位朋友了。
到了队部,我才发现我的神经,被可怕的“文革”弄得有些失常了。董告诉我的不是什么坏事,而是我梦寐以求的好事。我外院住着的迟家邻居来这儿找我,她是专为送口信到团河农场来的——我的母亲被老家的人送回到北京来了。董让那位送信的邻居先回去了,因为大院里没有接见室。
“我还以为是革命群众,来农场抓我来了呢?”我魂不守舍他说。
董维森笑了笑:“在这儿改造没有别的好处,优越性只有一条,公安局劳改农场的人,红卫兵无权从这儿带走。不是没有来过提人的,都被我们给挡了回去。”
“来要过我吗?”我看队部办公室没有别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董没有回答我,只是对我说:“你快点回家吧,处理一下你母亲回来的事,再回场子。”我没有顾得上换衣服,穿着一身劳动服,就骑上了我的那辆自行车。可以想象我是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市内的,在路上,一个昔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突然盘桓在脑海中:古人说的“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这两句成语,真是准确至极。外院迟家的孩子,之所以能跑几十里路,特意给我送口信来,因为她的爸爸迟家庆,也是一个在边疆改造的劳改犯。我们外院紧挨着迟家住的还有王家,他家的长子王金柱,在茶淀改造;如果再加上张沪的话,一共有四个之多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母亲在刚刚受到冲击,红卫兵第一次给我母亲颈上挂上大牌子的时候,我母亲曾当场倒在地上,是外院迟家的迟晚枫,王家王金柱的兄弟和内院刘嫂的儿子小胖送我母亲到医院抢救的(此事我母亲一直没有对我提及,是怕我为她挂心)。毛泽东的阶级分析,到了“文革”年代,我才有了进一步的理解——这是生活告诉我的,而非书本的启示。
这次回家,我没有再像做贼那般,而是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的。
进屋之后,我首先看见了我的儿子,又看见了我的母亲——尽管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光景,却恍若隔世。
我的可怜的母亲!
我的可怜的儿子!
命运没有太苛刻我们这个早就被强台风吹散了骨架的家庭——派出所同意接纳户口,老母和幼子可以在北京安身了。世界上失而复得的东西,比原有的存在还要珍贵。这是“文革”中的心路历程,给我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