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上篇(6)-我的书与梦
他们各方面都还不错嘛!所以,要找一个能识大局。有清醒意识的人,去这个小队。看了你的副档,别人说你思想反动的小报告不少——我看都是一些急于立功。泯灭知识分子天良的人。说到这儿,你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在那个年代,一个劳改干部能讲出这样一番话来的,我感到震惊。在第一部中,我曾写到过一名叫曹茂林的中队长,他展示的是对苦难囚徒人性美的一面。当然潜藏在人性美背后更深层次的东西,是曹茂林对受难知识分子的无法表达的同情;而这位董指导员,表现出来的没有人性的面纱遮面——他与我谈话的内涵则完全是政治性的命题,因而我坐在他对面的木椅上,惊愕地答不出半句话来。“你听明白了没有?”他见我久久无言,走到火炉旁捅了捅炉火——再把屋门关上,然后又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两眼直视着我说: “你折进大墙的原罪,我都看了。你事后写的检查,我也都粗粗地翻了一遍。该怎么对你说呢?大跃进、大炼钢铁……你表达的是许多老百姓心里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我顶多算半个知识分子吧,但不是个睁眼瞎子。上次找你谈话,我有一点儿没有告诉你——你那部退到这儿的小说《黑土》草稿本本上,分明写着‘经查,没有发现问题’——既然没有问题,为什么非把你送到这儿来!”
我低下头来,无言以答——因为我不仅很害怕提及这些问题,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可是此时此地,被一个对我执行专政的干部,提了出来(正是基于这些原因,当1979年我的问题平反,我从山西回到北京之后,我急于要去看望的劳改干部,除了曹茂林,就是董维森。曹没能找到,而找到了董——他请我在西皇城根他的家中吃了饭,在对饮之中,我和他一起回忆了当时的许多生活细节。我代表我们一代受难知识分子,向这位正直并关注中国前途和命运的公安干部,表示了深深的敬意)。面对董如此的坦诚,我已无退路可寻,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对当好这一角色仍然十分胆怯。
回到监舍,当天晚上就从二小队搬到四小队落户了。尽管是一个简单的行李和脸盆之类的杂物,还是有几个同类帮我搬运。之所以如此,皆因那泡乌鸦屎的故事,在曹君“反弹琵琶”的解析中,似乎得到了应验。在某种意义上回眸当时,这种命运的安排,是早就注定了的——因为董十分看重知识分子的良知。但是此举,对我也有着它的负面价值——它使我本来就孕生了的梦,变得更加躁动不安;仿佛我真是怀胎十月的母体,那婴儿当真就要分娩了似的。
这个婴儿就是在我心中已然死了的文学。我写信给绍棠,给燕祥,给厚明……我告诉他们我还活着,而且活得离他们越来越近,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相互叙叙别情。绍棠的信,复得非常及时,他告诉我燕祥正在忙于搞一部苏联的《叶尔绍夫兄弟》的舞台剧本,他则在写他的小说。至于时局,时暖时寒,听说党内又有反右倾之说云云。他在信尾是不留名的(这是我进劳改队之前,就相互约定了的),但他那粗粗的、挥洒自如的钢笔字,我已然结识八、九年了。也就是在这段时日,我复苏了的文学神经,指使我给我文学启蒙老师孙犁,写了一封十分动情的信。为了不给这位我崇敬的前辈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右派身份连累善良),我特意用了一个印有许多花纹的信皮(就像是一个女性的信函),并隐去发信的地址,将信寄往《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我在信中告诉孙犁前辈,我虽身处逆境,但无论还要面对多么大的困难,我的生命都不会离开文学。信尾,我告诉长者不必复信给我,我正在某一个劳改驿站上过着常人感悟不到的生活,并希望孙犁珍重身体。
没有料到的是,孙犁当真收到了这封信。当我在1979年复出后,孙犁同志为我第一本书作序时,在书的卷首留下这样的一段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