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会的好。可是范汉儒,确实对得起“六点钟”的称号,他不愿舍弃分秒时间,一丝不苟地继续拔草。在这广漠的大地上,他象一只在凄风苦雨里不知疲倦的小甲虫,只是爬呀!爬呀!不停地向前爬去。直到他赶上了我们的活段为止。
我非常心疼我的朋友。在收工的路上,我半开玩笑地问他:
“你小子是吃石头子儿长大的吧?”
“和你一样,是五谷杂粮喂大的。”
“噢!那你身上一定缺一根感觉神经。‘鞭子雨’抽着你,你的腰不疼吗?”
“咬紧牙关就是了。”他满有兴味地说,“你看过那幅俄罗斯列宾的名画《纤夫》吗?那些把粗粗绳索系在光板脊梁上的纤夫,身上背着看不见的黑十字架,永远不知疲倦地往前走,他们走过的地方,给世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范汉儒动情地对我说,“我爸爸是个教授,在抗日战争期间向南逃难时,跑到山西风陵渡,日本兵炸沉了黄河渡船。他被日本兵抓了去,当了半年的纤夫,每天沿着黄河滩,往风陵渡拉运战争物资。头上暴日晒,脚下沙石磨,纤夫的绳索勒进了肉里,蹭着骨头,爸爸告诉我。他曾几次起了向那个苦难世界告别的念头;但是黄河的排天浊浪告诉他,你是伟大黄河的子孙,炎黄后代是不可征服的。后来,借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和三个受难的纤夫结伴跑了。所以,我爸爸非常崇敬纤夫,并把在伏乐加河上纤夫拉纤的那幅名画,挂在他卧室最显眼的地方,我倒霉以后,他曾把我叫到那幅画前对我说:‘汉儒!你可能也要去拉纤了!不是给日本人拉!也不是象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给俄罗斯的贵族老爷们拉。你是给养育你的人民拉纤,无论多苦,都该咬紧牙关,象真正的纤夫那样,一步一个脚窝。记住!爸爸就是从那几个月的纤夫生活中,理解了人生的意义的!’叶涛!我把爸爸对我的这段赠言,刻在心上了;我承受的灾难再大,也不能做一个黄河的不肖子孙。”
他在追忆这段往事时,神情特别激动;我在雨水里,听着这个受苦人儿的内心自白,尤其为之动情。他的生命象一条湍急的河流,今天,我好象突然寻觅到了这条河的生命源头,不禁对我这位朋友肃然起敬。在我的伙伴中,因承受不住苦难的压力,变形者有之,怨气冲天者有之,消极悲观者有之……唯有“六点钟”,视苦难若乌有。此时,在大雨滂沦的路上,他嘴唇冻得发紫。但却在神经质地憨笑呢!
“你?在想什么?”我问他。
“想挂女字旁的她。真有意思……”他自得其乐地笑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有胆量来抢我肩上的担子。叶涛,别看她表面上象个穿黑衣的恬静修女,骨头还硬得象钢筋水泥哩!”
“但愿她也是个黄河优秀的子孙,不然,和我们这位大脑门就不般配了!”我为他助兴说。
他似乎没听见我的祝词,沉醉地说:“一个女囚,在万物间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小萤火虫,可是在那一瞬间,竟然放出她全部的光亮!真不简单!”
“她是萤光,你是流火。”我脱口而出。
“我不爱听赞美诗,你说点真格的。”
“很不错。只是……只是你今天对人家有点失礼,你没对人家作出任何感情上的回报。”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得想个法儿,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呀!”
他扬起湿淋淋的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办法马上从他大脑门里蹦出来了。“这么办吧!反正明天在稻田还会碰到她,事先我写好一封信,用塑料纸包好,我再坠上一个泥块,隔着埂埝扔过去,用不着邮差就寄到她手里了。”
“你要是不方便,我给你当义务邮差。”我说。
“不用!不用!”他得意地摇着头。
梦!
完全是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