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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便坦诚地问道:

    “你爸……”

    “也死于‘文革’。”

    “怎么死的?”

    “被链条皮带抽打而死。”

    幼小时亲自目睹那个打人的场面,在我面前复现了。我又追问:“在哪儿?”

    “被打死在罗圈胡同巷口外的空场。”

    地点和我目睹的场景吻合。我不觉心跳加快血往上涌:“是不是过去开……开…… 吴记茶庄的……”

    “……”他只是往嘴里灌酒,没有作答。我声音陡然高了:“你回答呀!”

    “那已是死去的历史,你不要追问了。”他含糊其辞地说。

    我好像从万丈悬崖上坠落下来,顿时没了说话的力气。难怪他在我家的镜框前,仔仔细细地打量我父母,并眷恋地望着小院的一切呢,我父母不但参与了那场骇人的屠杀,后来又搬进吴家的私宅。

    是醉了?不,我没有喝一口白酒。在这短促的一瞬间,我觉得我轻得如同一根羽毛,在漫天的风沙里飘飞,找不到降落的一块黄土。我的身下是无边无际的海,太阳的光环和星月的斑点,幻化成无数双眼睛,在直直地逼视着我。水连着波,波连着浪,浪连着天,只是不见一只船,不见一只救生圈。我觉得我要飘落到大海中去了,这时耳畔响起了呼唤我的声音:

    “小柳!”

    “小柳——”声音由远而近。

    睁眼看看,自己没在空中,也不在海里,而是端坐在餐桌之上。我胳膊肘支撑着餐桌,双手托着灼热的两腮,那碟子、菜盘、碗筷、酒杯,在我面前像杂技演员手中的玩艺,旋转一阵过后,终于定位不动了。

    一定是我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递过来他的手帕,低声对我说:“这不是你父母的过失,更不是你的过失,历史的经纬就是这么编就织成的。小柳,我个人的质地也不是一块剔透的水晶,而是一块含有杂质的矿石,出于人类共有的报复本能,我在一场游戏中,也伤害了你的家庭。这次来北京,我是乞求你谅解的。”

    又一个强大的冲击波,狂浪般涌来,我麻木昏然的脑子,又陷人另一个不可知的深渊。报复?一个身在异国他乡的华人,对抄过他的家、残害过他的父母、占据了他的宅院的仇家,能有什么报复的招数呢?

    “你这是为了安慰我。”我直视着他。

    他把一杯酒灌入腹中:“不!”

    “我不相信。你是为了让我心理上取得平衡。”我再次表示疑惑,“你是心地纯正而善良的人,你的一切行为——包括彻夜不眠,都是为了怕我承受不了这突发的刺激,因而峰回路转地千方百计为我解除痛苦。”

    “有这种成分在内。”他用餐巾纸擦着嘴边的酒迹,“你要知道,大漠上的善良的兔子,有时也用爪尖撕食老鹰的残骨。人性中的善恶两面经常打架,当苟子的性恶说战胜孟子的‘性本善’的那一霎间,善良的人,也能干出恶者的行为。”

    我默默地听着,因为我无以对答。他则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五粮液”。好像正在有意麻醉自己的中枢神经。堂堂仪表的伟岸男子,此时像个贪杯的酒徒,酒滴顺着下额坠落,一滴滴流淌在西服的领口和领带上。

    我急了,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吴先生,你疯了?”

    “没有。”

    “可你已经失态了。”

    “我怕你不能原谅我。”他半醉半醒地说,“说句实话,我已经在你们饭店下榻三次了,每次我都以病为由,找你来看病,只不过前两次是躺在床上。只有当我确信自己真正了解了你,并爱上了你之后,我才悟到我那场‘游戏’,是横在我们中间的珠穆朗玛峰!”

    我以微笑宽慰着他的心:“我们中间只隔一个小小的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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