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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的又一次等待。

    他是个自控能力超凡的男人,分明看出我在希冀着赐予,竟然从沙发上冷漠地站了起来,先是在屋子里踱步,后又走近窗子,向幽静的小院子眺望什么。那儿有什么可看的?原有的一棵枣树,因防空洞塌陷而枯死,剩下的只有光秃秃的院子和院子中间那个尚未填平的洞穴。

    真是个十分费解的男人。下午他来家访,未走进屋子,在院子里已然巡看了老半天。仿佛这座古老而零乱的小院,触发了他对亿万年前恐龙年代的蛮荒联想,一层阴霾迅速蒙住了他的脸。我注意到他的目光里升腾起一团雾霭,那张着污嘴的垃圾洞口,曾久久地吸引住他的眼神。我提醒他说:“先生,这儿是中国,不是美国。你眼前这个土造的垃圾坑,原是一个防原子弹的防空掩体。不要再看这‘巴格达窃贼’般飘渺的陈迹了,这里边深埋着中国老百姓的辛劳!”

    “噢!是的!”他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这才跟我走进了屋子。

    此时此刻,他面对着小院想些什么?对了,他曾和哥哥同学,在分娩我的那个年头,他可能跟着父母也干过不少“深挖洞,广积粮”的差事。如果他是一个没有切肤之痛的纯种洋人,那个像死人张着嘴一样的洞口,只能博得他一笑而已,而此时的他神色却是如此的冷峻,我想呼唤他坐四沙发上去的念头不由得咽了回去。

    我默默无言地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你和我哥同学,想必你一定也在罗因胡同附近住过!”

    他骤然回过头来。很显然,我的提问出乎他的意料,他脸上出现了片刻的尴尬。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和自然,对我微微一笑说:“是的,这也许正是我要对你说的。”

    我觉察到他弦外有音,便追问道:“小时候,你住在哪儿?”

    “离这儿近在咫尺。”他回避了正面回答,指指墙上挂着的镜框问道,“里边镶嵌的照片,是……是……”

    “家父家母。”我说。

    他缓缓地走上去,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上的父母,都穿着灰的卡中山装,胸前都别着硕大的毛主席像章,胳膊上都佩戴着红袖章。我本来不愿意挂出这幅遗像,一则因为二老没有别的照片可镶进镜框,二则哥哥坚持把这幅照片挂在墙上,他说后来人万万不能忘记那个疯狂而愚昧的时代。他看我父母的遗照,看得那么认真。最初他的目光像两把火炬,后来那火焰渐渐熄灭了,冷却成了两座冰山。我理解他目光变幻的渊源:那像章和红袖章实在大刺激了,只要是在那个历史暗夜中爬行过的人,都会勾起对雨骤风狂对寒冬冷雪的记忆。

    “为什么镜框上没有技戴黑绢?”他两眼滴露出悲天悯人的凄楚。

    “只当双亲还活着。”我说。

    “事实上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留一个幻觉中的安慰而已!”

    “我理解你和你哥的心情。”说着,他虔诚地对着遗像鞠了一躬,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黑绢,披挂在那镜框四周,“请原谅,我必须献上我的良知;如果你不愿意保留这黑色的丝绢,我走了你可以再摘下来。”

    我木呆地愣住了。我不知道这个突然闯进我心扉的男人为何作出这种意外之举。是海外赤子对历史亡魂的祭悼?还是出于“爱屋及乌”,对我更深层次的感情表达?那黑绢显然是他早已准备好了的,由此可以推断出祭悼我的双亲,是他来家访的目的之一。我既敬重他的不失礼仪,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在短短的霎间,我究竟丢失了什么呢,我自己也难以说得清楚……

    他分明窥见了我茫茫然的心态,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柳(他一改叫 ‘小姐’的称呼),你一切都会清楚的,只是这故事有点残酷。我怕会从身旁吓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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