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脚下的那片金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迎春花。我爷爷给我起了个迎春的名字,我始终不知道迎春花长得什么样儿;山下放羊的小伙伴说,那花儿就叫迎春,跟我同名,我高兴极了,便走近那一簇簇迎春花儿,忘记了爬长城……”
陈老师动情了,她掏出手绢给迎春擦去眼泪,安慰迎春说:“老师明白了!老师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了。”老师安慰迎春过后,转身对同学们说:“同学们,对一个眼睛刚刚复明的同学来说,头一回看见她自己生命的花儿,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们该为迎春同学高兴。”
一朵朵迎春花,飞向了迎春怀里。陈老师还叫男同学挖出一束连根的迎春花,叫她回家移栽到花盆里。这是同学们为祝贺她眼睛的复明而奉献给她的。
迎春再次哭了,不是为挨了同学批评而哭,而是为老师和同学们的一颗颗爱心而哭。在这条潺潺而流的爱河里,我不仅看到了中国的希望,还拾回了我自己的童贞——我七岁时虽然没有读书的机会,像那个放羊的男娃,但我当时也像你们一样纯洁透明,只不过这颗爱心后来被社会蛀蚀成筛子眼了。
静。
子夜之后的城市,万籁无声。通过你的耳膜,我唯一能听到的,是在极遥远的什么地方,有火车的轻微喘息声。这声音弱若一缕游丝,轻若天上的一丝浮云;仔细分辨一下,这哪里是远方火车的喘息?是你——小迎春均匀的呼吸,你又进入睡梦的摇篮。
睡吧!孩子,一天春游你太累了,你的路还很远很远,随着你眼睛的复明,你将看到一切:
春天的迷离雨丝……
夏季的雷电风暴……
秋日的无声落叶……
冬时的漫天风雪……
这就是被诗化了的人生。与美好同在的,是扭曲的变态,假面的舞蹈,疯狂的吸吮,伪善的邪恶……迎春,你要过好这一道道的鬼门关,并非像春游那么逍遥轻松。
你大叔牛勇,十九岁从桃花渡来到你爷爷奶奶面前时,还是个“头顶高粱花,脚粘浆泥瓣”憨直的农村青年。一见到生人,他就脸红心跳,是个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上老秆。他进了工农速成中学学习时,是个品学兼优的优秀学员。爷爷把田政委叮咛我的那番话,转告给他时,他说:“爸妈放心,我要拿出姓牛的牛性来,给人民拉车一生,只求奉献而不要任何索取。”他后来被调到一个报社,去当助理编辑记者,当时他衣着简朴,克己奉公,除了人事干部之外,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你爷爷当时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副部级干部哩!
1957年反右派斗争开始了,一天晚上,他在台灯下用墨笔,抄写着一张大字报。我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看见他批判的人,竟是在编辑部里搞编务的一个老报人。过去他曾不断对我谈起这个老头,如何教他写通讯报导,怎样检查他文章中的错别字,特别是他以敬佩的口吻告诉过我,这老报人为了防止他在文章中出丑,掏钱为他买了一本成语词典,置于他的案头。一个煞费苦心帮助他提高业务能力的老头儿,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他射击的靶牌了呢?
他告诉我:“他过去给国民党办的《扫荡报》,写过文章!”
“什么文章?”我追问他。
“题目叫……叫《泰山揽月》。”
“这不是写风花雪月的文章吗?”
“不在干他写的是不是风花雪月,而在于他的文章,发表在《扫荡报》上”。牛勇振振有词地说,“他在这家报纸上辟了专栏,除了风花雪月的文章外,就是写些花街柳巷的青楼女子。”
“就凭这些?”我十分诧异。
“这些还不值得批判?”他反问我说,“在反动派的报纸上,麻痹蒋管区人民的斗志,这算不算贩卖精神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