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牙雨/金丝雨5
他也识几个字吧,那孩子天资聪颖,不识几个字,可惜他了。”
教书先生说:“也好,就算是陪读吧。”
从此,杜元潮也能坐到椅子上了。但杜元潮始终不言不语,教书先生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多嘴,也从不多事。有时,教书先生让采芹念字,采芹忘了,念不上来,他明明知道那字念什么,却绝不抢着念出来。
等杜元潮与采芹下课一旁玩耍时,教书先生在与范烟户闲聊时说:“这孩子大了……”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范烟户点点头,也什么没有说。
不读书识字时,杜元潮与采芹的事情就只有一件:玩耍。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出程家大院
,就在那一进一进的屋子里进进出出。杜元潮对程家那一间一间的房子,都充满了好奇。但他从来不擅自闯入,最多站在门口,悄悄地向里面张望。那些房间或大或小,但一律干干净净。不管是哪一间房,里头的陈设,都是深色的,那些椅子、茶几、衣架、盆架、架格、罗汉床、镜台、立柜、多宝格、屏风、架子床,幽幽地闪亮,都显得很沉重,没有几个人是抬不动的。杜元潮见到这些家具会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扔进水里,它们都会沉下去。采芹领着杜元潮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似乎看到了他们,又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由着他们到处乱窜。有时,炳嫂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就会叫道:“芹儿!”采芹听见了也不答应,拉了杜元潮或往门后藏,或往屏风后面藏,炳嫂往往要花很大的工夫,才能从那些房间中的某一间将她与杜元潮一并找出来。
这天,采芹将杜元潮带进了父母的房间。
这个房间,采芹很熟悉,因为三岁之前的大部分夜晚,她都是与父母一起睡在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上度过的。被迫分床后,她随炳嫂住到了后屋的另一房间内,但还是常常跑回父母的房间,有时还会耍赖,偶尔也能够得逞,被允许再与父母一起睡到那张大床上去。
杜元潮站在房门口,迟迟疑疑地不敢进去。
“进来吧,进来吧……”采芹召唤着。
杜元潮站在这个房间门口,比站在程家大院内任何一个房间门口都更加感到好奇,也更加感到胆怯。在采芹的一次又一次的召唤下,他才撩起绣花门帘的一角,将一只脚轻轻跨进房内。他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像一只来到陌生人家的小公鸡。
采芹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爬上那张大床。在她看来,那儿才是她的家———家中之家。以前,她在床上一玩就是半天。
杜元潮听到远远的有脚步声,连忙退了出来,直到判断出脚步声不是往这里来的,才又掀开门帘。但,依然只是一脚在门槛内,一脚在门槛外,依然只是张望。
采芹趴在床沿叫着:“小哥哥,进来呀。”
杜元潮摇摇头。
“进来嘛。”采芹招着手。
又迟疑了很久,杜元潮才将另一只脚也跨过房间的门槛。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很简洁,但又显得十分贵重。一道黑漆描绘的屏风前,放了两张紫檀木圈椅,一张紫檀木展腿式平桌,上面放了一只青花缠枝莲梅瓶。杜元潮先是看了看这些东西,接着才走到屏风后———屏风后,除了一张雕花镜台,就是那张四周都离墙好几尺放着的大床。
床前的踏板上,是采芹的一双小红鞋。
杜元潮走到屏风后,采芹已早在床上躺下了。她将面颊贴在温馨的、散发着母亲体味的枕头上。她能从气味里分清哪一个枕头是父亲用的,哪一个枕头是母亲用的。她侧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心里欢喜得了不得,但立即又转过脸去,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并收缩起身子咯咯咯地笑着,像有人要胳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