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只眼睛的奶奶
制不住自己的一腔愤怒,冲着我父亲的脸孔吼了一声,一个蹿跳飞迎上去,并举起它的左前爪,送给我父亲一个无与伦比的耳光。
我父亲先是楞住,这种情形的发生对于他的权威地位来说是始料末及的。然后,他才弯下腰,满地摸着自己的眼镜。
待他戴上破碎的眼镜直起身来的时候,索菲亚罗兰不幸的命运就被决定了——它被永远地驱逐离开我家,成为了一只野狗。
我这时候,想起来索菲亚罗兰,是因为现在轮到奶奶也要离开我家了。我想,奶奶肯定也是犯了类似于索菲亚罗兰的错误。
我走进家门时,看见奶奶正在用她那一只眼睛流着眼泪。
她坐在床沿上,灰白的头发光溜溜地盘着,像羽毛一样自尊而光洁,那个圆圆的发髻用一个黑色的网罩兜住,绾在脑后。
青色的中式棉布袄干净得无一丝皱痕,衣襟撵斜着流畅下来。
她的身边是一个不大的包裹,用土蓝色的棉花布包裹皮松松地一系,也放在床沿,很像一张静物写生画。
父亲坐在里间书房硕大的藤椅里,宽大的脊背像一座山峰,他背朝着我们,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实际上我根本没打算看他,因为我本能地恐惧他的愤怒,避之唯恐不及。我是从走廊一闪而过时,用余光瞥到他的身影的。
我朝奶奶走过去,站到她的面前。她搂着我又哭了一会儿,就说,“拗拗,快换衣服吧,看都淋湿了。”
她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又打算帮我擦掉脸上、身上的雨水,然后换上干衣服。洗脸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所以我一再拒绝奶奶要帮我洗的愿望。我磨磨蹭蹭洗了又洗,洗了好长时间,感觉到奶奶就在我身前身后忙着,好像是专门等着我回家为我换衣服。
当我终于止住眼泪,洗完了脸,换上干净衣服后,奶奶忙了一阵子的双手忽然垂了下来,像两只被大风折而未断的残树枝,撅掉也不是,连接又连不上,只好空空地垂着。
然后,她叹了一声,只说了句:“那,我这就走吧。”
说完,她并没有动身,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再做点什么。
我很怕分手的场面,集体伤感的镜头像瘟疫一样,总使我想立刻脱身逃避。
忽然,我一个转身,拿起奶奶的包裹就往门外走。
走出家门后隔了一会儿,我才听到母亲和奶奶在后边跟了出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实际上,我很怕听到,也不想回头看她们,因为那样我的眼泪就会再一次流淌出来,而且我预感,它一旦流出来,就再也难以止住了。而这样是我所不愿意的,这将是多么地无用、多么地令我难堪啊!
我努力分散并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我东看西看,想发现点什么吸引我的事物。但这一次,我没能成功,我始终没有从分离在即这一种悲伤的情调里挣脱出来。
走到大门口了,我站住,等着母亲和奶奶过来。随着她们的脚步声的走近,我忽然觉得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声音。我心里有一种发颤的感觉,非常酸。我很不希望自己在最后分手的时候,把这种发酸的情调张扬、膨胀起来,所以我对自己感到生气。
这时候,我忽然为自己的情绪找到了一个转折的方向和出口——那就是生气!对,应该生气!我很生气!
奶奶已经过来了,她和母亲并肩站立在院子门口。
雨后的路面水淋淋的,路边下水道的排水口处哗哗啦啦响着,墙根底下到处是飘落的树叶和花瓣,花瓣上的水珠闪闪发亮,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花粉气味。
奶奶把钥匙交给母亲,然后就转身搂住我的肩,想说什么。
树木一动不动,仿佛也在安静地等候她说最后的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