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只眼睛的奶奶
我们对父亲们说“是”,我们对生活说“是”,再也没有比这个回答更为深刻的否定。
我听到父亲吼叫声的时候,天空的雨忽然停住了。
那雨就像婴儿的哭声,不仅在下落时没有一个从哽咽、抽泣、再到泪水夺眶涌出的这样一种循序渐进的前奏或者预兆;而且收场也是戛然而止,没有一个雨珠渐渐稀疏细小、乌云慢慢散开去的过度,仿佛那雨珠还悬在半空,忽然就决定不再掉落下来。大概是父亲的叫声的威慑力量把它吓住了吧。
我惊惧地定位脚,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妈妈?”
母亲仰起头,望了望天空忽然就止住雨水的沉甸甸的样子,便也把自己眼中的湿润尽量收住,搂着我的肩继续往家里走。
母亲不打算和我说什么的神情,使我明白,父亲又在和母亲闹别扭。
我说,“妈妈,”我咽了咽唾沫,想压制住心口突突乱跳的慌乱,使嗓子里流出来的声音能够像一条直溜溜的棉线,不要打结扣,不要出现不流畅的断裂。我说,“妈妈,毛主席都说了,要搞团结,不要搞分裂……”我把那时候从小学校里“天天读”学来的毛的语录,终于直溜溜地说了出来,没有断住。
然后,我就说不出话了。
当时,我并不明白,“要搞团结”的这个“搞”字之微妙。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确是需要“搞”才能“团结”在一起的,他(她)们的性别角色、立场、心理、行为方式等等差异很大,以至于不“搞”是完全无法沟通的。所以,男人与女人之间是天然的“战”友,而不可能是天然的“朋”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搞”好了,就“团结”到一个屋檐下,形成一个小的团体来对付外界的一片片混乱的男男女女。他(她)们在家庭这个团体的利益之下,收敛起作为个体性别的差异,淡化个体之间的矛盾与对抗,维持住家庭的融和与安定,以便于一致对外。
当然,也有“搞”了“团结”之后,又“分裂”的情形。
当有一天这两个不同性别的个体之间的对抗性,强烈到可以置家庭的利益于不顾,那么这个既对立又统一的组合便宣告瓦解、崩溃。
这些道理,当然是我后来才慢慢领悟的。
这时候,我低着头,努力去观察土地上湿湿的泥巴正漫过我的凉鞋,在我的脚趾缝间穿梭,随着我的脚步的移动,那灰乎乎的泥巴出出进进时隐时现。
我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吸引到我的脚上,欣赏着这一种并不好玩的情况是多么的好玩,把自己刚才那种莫名其妙的说不出话来的哽咽的感觉,赶快转移分散掉。
我从小就有一种特殊的消解、转移或忽略事物悲剧成份的本能。任何一种情形都是如此,我总是习惯在事物的对抗性质上膨胀自己的情绪,有一种奋不顾身地在死胡同里勇往向前的劲头,那种不惜同归于尽的毁灭感,很像一个有当烈士癖好的人。但一遇到悲伤,我便自动地想办法调转自己情绪的脚步转弯。比如这会儿,我对自己脚趾缝隙的泥巴的专注,就很能说明这一特点。
母亲说,“你爸爸不想再让奶奶留在家里了。”
奶奶是我家的保姆,已经照料我们全家的日常生活好多年了。她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早年被她的男人打瞎后,再也没有睁开过。从奶奶来到我家,几年来她哭过无数次。她哭的时候,为了不和她一起伤心,我就专注地留心观察她的那一只瞎掉的眼睛,我发现那只眼睛从未流出过泪水。
我曾问她,为什么要哭?
奶奶说,因为伤心。
我说,为什么那一只眼睛不伤心?
奶奶说,因为它已经不会了伤心。
我说,为什么那一只眼睛不伤心?
奶奶说,因为它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