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与单位与汪琪与外面的世界
欣赏,是卞容大此生无法改变的情结。汪琪首先就是以她的健康姿容,引起卞容大的注意和惊喜的。汪琪到玻璃吹制协会上班的第一天,卞容大看着她从走廊的那端走过来。汪琪完全是一头结实的小野兽,走在杂技团那种富有弹性的垫子上,她的脚步被轻盈地弹起,脚腕、小腿、屁股、胸部、肩膀,处处有劲。她的头发浓密乌黑,额头止中有一只发旋,翻起一股油亮的发浪。对于这股发浪,汪螟自己非常恼火,不停地用手去压迫它。而卞容大实在喜欢这股发浪,它自然,柔韧,随时随地地张扬着青春与健康,对于男性尤其具有警示作用:女人还是健康的好!
“卞容大,好名字!”汪琪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这是卞容大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的名字没有被对方忽略或者不解,而是得到了直接的理解和赞赏。卞容大已经是一个成熟男人了,他倒没有被这种理解和赞赏感动得怎么样,卞容大感动的是:汪琪具备这理解与赞赏的能力。
汪琪是玻璃吹制协会带给卞容大的唯一礼物,也是玻璃吹制协会带给卞容大最后的遗憾和惆怅。女人可以是你的母亲、妻子、女儿和情人,最难得的是你的密友。密友是一点麻烦都没有的朋友。玻璃吹制协会解散之后,卞容大的手机就关闭了。卞容大一直没有给汪琪打电话,汪琪也就一直没有给卞容大打电话。他们在互相等待。他们在等待最难受的时刻过去,等待那个他们都能够面对安慰的时候的到来。
直到卞容大去欧佳宝化妆品公司做了面试之后,他才给汪琪打了电话。对未来的新工作,卞容大有了一定的把握。他想他可能要远离武汉了。他想他和汪琪见面聊聊的时刻到了。卞容大去的电话,显然正是汪琪的期待。她的喜出望外,从简单的一个“喂”字里,就完全听得出来。在彼此问安之后,卞容大邀请汪琪晚上出来喝杯咖啡。汪琪说:“好啊。”卞容大说:“皇家百慕大。”汪琪沉吟了片刻,还是说:“好啊。”汪琪一定想说“不用去那么昂贵的咖啡馆吧”,但是她一定害怕自己的话刺伤了一个失业者的自尊。人的处境一旦不同,就要注意分寸了。汪琪也在长大,单纯在渐渐消失。卞容大觉得这是好事。
皇家百慕大,无论作为咖啡馆或者别的什么店铺的名字,都是很奇怪的。卞容大不知道皇家百慕大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它是本市最时尚最潮流最昂贵的咖啡馆,卞容大选择它的意义就在这里。有时候,人只有这样的选择:价格代表我的心。卞容大想:能够昂贵到哪里去?不就是一杯咖啡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喝咖啡了。他们在同一个单位,许多次会议和活动,晚上都是要去喝喝咖啡的。但是,以往都是公款,以往都有别的人在座。对他们俩人来说,完全彻底地单独两个人出来喝咖啡,这还是第一次。世界的大小是不一样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都是新的世界。卞容大和汪琪,的确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他们对坐着。笑笑,又不笑了。深绿色的格子桌布,燃烧的红烛,鲜艳的玫瑰,还有一架作为艺术品的古老座钟。座钟还在正常走动,发条的声音像音乐。这架古旧发黄的座钟,倒是非常能够宽慰人:不要怕老,也不要怕旧,只要熬到一定的时间,仅仅因为古旧便又会身价百倍。咖啡很香。主要是从别处飘过来的味道香。卞
容大为汪琪点了几碟干点小吃。汪琪变得客气起来,说:“不要了,不要了。”关于从前的单位,他们提了提,又欲说还休了。确实,关于玻璃吹制协会,再也无话可说了。说起严名家,俩人都难免生气。可是,这个人还值得他们花这么贵的钱,来生他的气吗?你的家庭怎么样?我的家庭怎么样?这是最俗气的话题了,谈不到实质上去,只能隔着实质去感慨,而感慨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对坐,忽然无话,都惶然起来。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