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章,多半是在那种从业者底熟练下写出来的,它们是极一般的文字,里面应该有的东西都有。蒋少祖是在疲劳的心情下写了它们的。但它们在饥饿的青年们里激起了反响,开辟了道路。
关于北平的学生运动,蒋少祖写了有名的文字。这篇文字,蒋少祖记得,是在天津底一家旅馆里写的。他记得,天极冷,落着雪,大家都出去了。黄昏,他愤怒地走进房来,喊开水,没有;喊生火,没有。他坐下来,想到段祺瑞时代的北平,想到南方愈来愈猛烈的战争,沉痛而悲凉地提起笔来。他像害着热病。写完后,他立刻跑到邮局去。邮局已经关门,他就到街上去喝得大醉。
他带着愤怒的,失望的,疲倦的心情回来。他预感到有一个战争,要决定他底成败的,在等待着他。因为一切还没有头绪,他就压下了他底激动,但保留着一个思想,就是,在这个人间,假若不武装着全副的冷酷,他便会失败。
在写那篇关于学生运动的文字后,他明显地感觉到内心底那种对神秘的事物的渴望;他觉得目前的这些斗争,即使胜利了,也还是平凡的。这种神秘的渴望,在尝到了人世斗争底滋味后,重新燃烧在他心里了;它是多年来被人间底利害斗争压下去的。
在他所接触的中国底险恶和迷乱中,蒋少祖看不到出路;他只能在理智上相信这出路,于是情欲提出了反动。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出路,青年们在暗红色的、险恶的背景——这是他底“神秘”底想象——中瞎撞,走向灭亡。他开始确定了他对某些人物的认识,认为他们虚伪,崇拜偶像,没有思索的热力——在以前,他是没有能力如此肯定的。在这种神秘的渴望下,他底心灵转向古代。一种内启,一种风格,一个突发的导向宗教或毁灭的情热,和一场火热的恋情,构成了庄严的、崇高的画幅。在这个画幅里,古代底残酷和奴役纯洁如圣女。
人们爱古代,因为古代已经净化,琐碎的痛苦也已变成了牧歌。人们是生活在今天底琐碎的痛苦,杂乱的热望,残酷的斗争中,他们需要一个祭坛。
蒋少祖在他底祭坛上看见了心灵底独立和自由。在蒋少祖,这是一个痛苦的命题。他现在觉得,他宁愿抛弃民族底苦难和斗争——这些与他,蒋少祖,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而要求心灵底独立和自由。
在回来的路上,蒋少祖想到,在家里等待着他的,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认为这又是一种枷锁,心情冷酷起来。他觉得他还是需要王桂英,而不需要一个家。他带着恼怒的怜恤回顾了他底过去,回顾了他底在离上海前的对陈景惠的爱情。
船到上海时已经黄昏。蒋少祖渴望休息,但想到家里现在不可能有休息——她,那个小孩,出生了没有呢?——感到恼怒。
进门,他看见了邻人们。但他们,在他们底烦恼和事务中,好像不认识他,从他们底脸上他看不到什么消息。“他们还是这样过活!”他想,转弯走上楼。
他走得很慢,很镇定,在思想。这种镇定令他自己奇怪。
上到楼梯底最末一级,他听见了婴儿底啼哭,站住了。“是它,它在这里了!”蒋少祖想。“为什么?它在这个世上了!”他露出牙齿,带着野兽的,冲动的表情,推开了房门。“景惠,景惠!”他叫,大步跑了进去。
蒋少祖一瞬间经历到那种迷失,在这种迷失里,好像喝醉了一样,他假哭,假笑,用尖细的假声说话。在他底冲动里,他看到了非常的、新异的景象,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迫着,哭出了怪异的声音。好像是那种强大的东西在他体内啼哭。
他底冷酷的心境意外地散失了。在突然袭来的冲动的,混杂的情感底支配下,他认为他看见了某种奇异的新生。
好久以来,蒋少祖,在他底隐秘的内心苦恼里,渴望一个忏悔的对象;这个对象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