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己家里的情形是不对的。姑妈唤起了她底屈辱,她开始哭,说她家里穷,说她是卖到蒋家来的,说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她和家里人都不识字,不能通信,她不能知道父母底存亡。她哭得像女孩,说她这样的女人是该受雷殛的。她底小孩们恐怖地站在旁边。
于是姑妈跟她出主意,说可以请蒋少祖写信。但她回答说她不想写信。
姑妈不忍,说她自己回南京时可以去镇江看看。但姨姨怀疑,拒绝了。姑妈流泪,一定要把钱币分给小孩们,和姨姨坚持了很久。以后姑妈吩咐孙儿伴小孩们去玩。但不幸的小孩们不肯出去,他们要站在母亲身边,守卫母亲。
姑妈回前厅以后,姨姨就倒在床上。已经黄昏了,房里映着雪光,小孩们和仆役们在房里阴惨地走动着。姨姨叫大女儿关上门,然后唤小孩们到床边。
她坐起来,开始向小孩们说话,然后向阿芳耳语。
阿芳知道这个不幸要来临。她觉得这个不幸是已经确定了。她恐怖地、痛苦地站着垂着手,眼睛发闪。“今朝知道么?阿哥回来,姑妈回来,商量家里头的事,家里头快要遭难了!”母亲向女儿耳语,“大哥疯了,大嫂嫂要分家,要抢东西!阿芳,你大了,长成大人,要懂事,娘心里头难过,活不久,阿芳,弟弟妹妹要靠你!”
阿芳恐怖地抓着自己底手,嗅着鼻子,忍住了啼哭。“阿芳,要带好弟弟妹妹!要学大人!阿芳可知道,娘是爹爹拿钱买来的!阿芳要知道……阿芳,说一句,说一句……”
阿芳恐怖地抓手,哭出了愤怒的声音。全身搐抖着。小孩们痛哭。
母亲抱起小女孩,把她压在胸上,又抱男孩。阿芳哭着跑到窗边,不要母亲抱。
“妈妈,妈妈,我不许你说!你再说我就死!”阿芳跳脚,哭着,愤怒地大声叫。
姨姨倒到床上去。女仆推门进来,掌着灯。
第二天上午蒋少祖回上海,应诺父亲年后一定带妻子回来帮忙料理家务。老人不适,发烧,没有起床。晚上,冯家贵完成了任务,带蒋蔚祖来家了。
老人喊进了痴呆的儿子,严厉地斥骂他。蒋蔚祖站着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但忽然跪下来哭泣,请求父亲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