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见手镯,姑妈又流泪。
“哥哥,可怜!”她说,“妹妹收了。要留给孙子娶媳妇。
……”她忽然笑着像少女,看着发呆的陆明栋。老人凄凉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儿子。
“少祖,那橱里还有一个盒子,带给景惠。叫她分娩以后就回家来住。她是好心人,你要细心。”老人说,然后转身烧烟。
饭后,蒋少祖抽起了上海带来的烟斗,想起了上海底一切,觉得它们在半天之内变得遥远了。他有些凄凉,坐在哥哥底书房里翻着哥哥底诗稿;窗外是蒙雪的、寂寞的花园。他丢下了诗稿,挟着手杖懒散地走进花园。
花园底纯白与宁静,那种肃穆的、深沉的宁静令他感动。他含着忧愁的、怯弱的笑容走过披雪的树木,来到荷花池边。池里已经结着薄冰了。
他在池旁站了很久,凝视着楼宇,凝视着父亲底这些蠢笨的工程,觉察到它们底旧朽与纯洁,就柔弱地笑着:有了那种特别忧愁,特别优美的情感,觉得自己是洞察了人世底一切苦恼和不幸。随后他向松林走去,继续抽着烟。他少年时代底生活是与这个松林不可分离的。
松林在雪里矗立着,比四年前他回来时显得更高大,更孤傲了。他踏着雪走过去,嗅着潮湿的树香,来到了池边。松树顶上,有喜鹊噪叫而鼓翼,拨下雪来。
他冷静而忧愁,想到自己底生活,想到昨夜所见的王桂英;开始意识到她底杀死小孩的行为是可怖的,因而现在的生活是可怖的。
他峻烈地皱眉,凝视着池水。池水静止无波,冷风吹着,树上的雪花轻轻地飘到水里来。
他毅然地转身走回去,在松树间踏着雪踱走着,苦笑着。“这有什么留恋,这有什么!因为社会对我们冷酷,所以我对她(王桂英)应该冷酷!我也许对不起她,但不是已经报偿了么?她不再能蛊惑我!”他想,苦笑着,“也许吧,也许我能够安慰老人一点……啊!好蠢的性格,好蠢的工程!他每年冬天要周济穷人,今年他干不干呢”他说,于是愉快地站下来,望着树顶上的喜鹊,向它吹着口哨。
“多么动人的苏州啊!真好玩,所谓故乡!喂,小雀子!”他向喜鹊大声说,随后吃惊地笑着盼顾。他拾起石子来投喜鹊,喜鹊飞开了。“不过,很可能的,”他徘徊着,继续想,“假若二十年后,我底事业成功,那么,我就要住到这个地方来!在落雪的冬天,几个朋友,一盆火,还有我底孩子们!多么好啊,能够休息是多么好啊!这个世界,能够奋斗,原是多么好啊!年青的幻想和错觉,应该过去!记得幼时爱嬉笑……,但是苏州的那些姑娘们呢?莎士比亚说:‘我们的小小的生命,都是做梦的资料’……”
他走回池边,回过头来,苦笑着看着自己所踏出的凌乱的足迹。……
他忽然看见老人底庞大的躯体升上了假山石,向着松林。老人支着木杖,缠着大的围巾,凝视着寂寞的园林。老人在落雪的庭园中幽灵般地升上假山石,这种情境,令蒋少祖吃惊。
蒋少祖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看见了他。蒋少祖迟疑地向林外走来。
但老人没有看他。老人凝视着松林底高处。蒋少祖转身望高处,看见了覆雪的树顶和炫目的、胀雪的天空。“他在看什么?看见什么?”他想,一面向假山石走去。
老人不动,垂下眼睛来看着他。老人目光明亮,眉心里有轻蔑的,愠怒的表情。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
“爹爹不冷?看什么?”
老人哼着。“看看。”他说,重新看着松林高处。
整个下午,姑妈和姨姨长谈。姑妈同情姨姨,向姨姨说了南京底情形,说了她自己底生活和苦恼,然后询问姨姨自己家里的情形。
姨姨迟疑了很久,她觉得向蒋家人说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