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指点点、嘁嘁低语和嗤嗤窃笑。但不止于此。别人,无处不在。在墙的两边。在心的别处。在服装或表情的外面。在微笑之难以察觉的深处,或语言中另有他图的方向。在梦中,甚至躲藏在梦之幽暗的角落……
譬如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一棵大树下,幼年的丁一曾跟一个小姐姐玩得快活,玩得满头是汗,浑身是土,天上地下洒满童真无忌的欢笑。但是晚霞慢慢退去,亮起星光。大人们说:“不玩了,该回家啦!”听话的小姐姐于是投身在大人怀中。可丁一意犹未尽,丁一又跳又喊:“不,不!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大人们微笑道:“明天,明天好吗?现在得回家睡觉了。”睡觉,这算理由?丁一继续喊叫:“不!就现在,今天我不想睡觉!”难道有什么事比这个小姐姐还要紧吗?但小姐姐却已牵着大人的手离开,笑眯眯地回头看他。无奈并着焦急,年幼的男孩抓住唯一的希望:“那就明天,明天咱还玩儿,行吗小姐姐?我还在这儿等你!”小姐姐看看大人的脸色,大人代她回答:“好呀,明天。”但是明天,丁一早早地来到大树下,等着晚霞升起,等到晚霞淡退,一直等得星光满天哪里还有什么小姐姐?只有漫长、空落的孤单。于是乎我和丁一再次看见了别人。别人,谁也没把明天放在心上。别人在另外的心情里。
再譬如一个安静的中午,家门前那条小街上,少年丁一独自玩着弹球。小小的玻璃球五彩缤纷,晶莹剔透,是奶奶刚给他买的。他还不太会玩。以前总是站在一旁看别人玩,心存向往。现在他独自玩得快乐,一个碰击一个,不敢太用力,生怕碰坏了哪个。这时来了个大孩子。大孩子惊讶于丁一怎会有恁多崭新又漂亮的弹球,便提议跟他玩一回。“真赢的!”大孩子说。“别别,还……还是假赢吧,”丁一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大孩子说:“那有啥意思?你找傻瓜玩去吧!”丁一抱紧那袋弹球,犹犹豫豫;我说过此丁生性怯懦,却又要脸面。“想个屁呀你,到底玩不玩?”“那好吧……”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安静的中午依然安静着的时候,丁一已经输光了全部“财产”。小街空荡,细长,大孩子快乐地回家去了,少年丁一睖睁着站了一会儿,而后做出一个自以为顺理成章、实际却荒唐透顶的决定:让奶奶去找那个大孩子把自己的“财产”要回来。奶奶说这不合适,奶奶说:“我再给你买行不?”“不行,我就要我的那些,我不要别的!”丁一跳着脚喊,心里全是自家那些弹球各不相同的好模样,一个个都似与他血肉相连。奶奶只好去,并且真的把那些弹球要了回来。却不料这竟是一次永远的耻辱——“看呀就是他,他就是丁一!”“就是他,输给人家的东西又跟人家要回来!”“没错儿,就是他。”“哦!哦!给他一大哄哦……”这样的嘲笑和鄙视,在丁一的少年时代轰鸣,震荡,传扬,挥之不去,并将在我们以后的历史中深深地刻下两个字:别人。
还有什么?还有,譬如在史铁生的“写作之夜”,当我与一个似真似幻的男孩一路同行时,我们心里也曾像少年丁一那样永久地刻下过那两个字:别人。
那是个融雪时节,冬日晴朗的早晨,那男孩抱着他平生最初的画作,冒了严寒但是满怀热情地走向一座美如幻梦的房子,去找他心仪已久的女孩,要把这最初的得意之作拿给她看……“嗨,你怎么来了?”那女孩说:“你本来是想去哪儿呢?”女孩的意思是:你真是特意来找我的吗?“当然是呀!”男孩心说这还有什么疑问吗?但那房子里面的布置令他目不暇接,竟致忘记了怀中的画作,忘记了此行的本意。女孩快乐地领着他在迷宫似的房间里走,在宫殿般的厅廊中穿行。走过一排排肃穆的书柜,走过一盆盆安逸的鲜花,推开一扇扇房门,推开一扇扇房门里面的又一扇扇房门,走过松软的地毯,走过冰凌灿烂的高窗,走过地板上一方方曚昽的日光,以及那日光中隐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