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苏醒
半天,看上一件名牌连衣裙,试试合身,让营业员包好了,才发现钱包里已经没有钱。她跑到柳生的病房借钱,正好撞见邵兰英和柳娟,邵兰英戒备地瞪着她,如临大敌。她慌忙退了出来。柳娟待她倒是热情,跟在后面喊,仙女,仙女,我给柳生熬的鸡汤,给你留了一碗。她回头说,我不爱喝鸡汤!怕柳娟纠缠,她急急地跑到厕所里,把厕格的门关上了。
她静静地坐在厕格里,托腮盘算自己的未来,越盘算越心慌。那个未来被乌云所遮蔽,根本看不清,她只看见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像一座神秘的矿山,掩藏着一个陌生的生命。她的身体里住了两个生命,她不知道是自己孕育着一个胎儿,还是那个胎儿在孕育她。未来,就是那个孩子吗?现在,胎儿是她唯一的财富吗?她的腰变粗了,腿略微有点浮肿,怀孕的身体让她感到好奇,这身体犹如一片荒田,以剩余的养料饲育着一棵孤树,那个种树的人,却已经绝情而去。她想起庞先生,心里不免怅然,那份感情来得快,去得更快,但胎儿是一座桥,把她的身体与庞先生连接在一起了。她忽然觉得,她有权抛弃庞先生,庞先生却无权摆脱她,比起那些逢场作戏的男人,庞先生有义务善待她,至少善待她的身体。
她记得与庞先生的合约内容,孩子出世以前,不能见他,但为了那件漂亮的连衣裙,她还是去打了庞先生的电话。听到那个台湾男人的声音,她几乎哭了出来,你包我吧,我可以做你的二奶。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是他冷淡的态度让她寻回了尊严。她省略了很多铺垫,要庞先生帮她最后一个忙,去指定的时装店买两套夏装,带到医院来,顺便替她付掉剩余的账单。庞先生追问她为什么会住院,她说,我自杀,到公路上撞汽车,不巧,没撞死。庞先生或许猜到她在随口撒谎,他说请你别骚扰我了,不是都谈妥了吗?我们按合同办事,等到孩子出世以后再联系。他把她的求救视为骚扰,对她是一个莫大的羞辱,她沉默了一下,突然冷静地说,好,很好。我不骚扰你,就去骚扰你太太,你不是喜欢二选一吗?这次也是二选一,你选吧。如此赤裸裸的要挟与威胁,首先吓着了她自己,她为自己的阴险与邪恶感到震惊,因此呼呼地喘起了粗气。但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庞先生,庞先生在电话那头说,好久不见,你成长得很快么,学会敲诈了?然后他发出了很怪诞的笑声,你这是犯罪,懂吗?我有录音,要不要回放给你听听?你要是不敢听,我去放给警察听?她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你这个老狐狸,你这个下流胚,你在欧洲舔我的时候怎么不录音?舔得吧唧吧唧的,怎么不录音?庞先生先是干笑,最终长叹了一声,堕落,堕落啊,你这种堕落的女人,我早该料到你的品行,怪我当初瞎了眼睛,还以为你有多单纯。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里,枯坐半天,忽然向邻床的病友借了一支笔两页纸。邻床的病友见她表情凄楚,问她要写什么,她说,不写什么,写个账单。她趴在床上开始写,写了几个字就抽泣起来,如此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所有病友的注意,有人凑上来要看她写什么,她把那页纸往枕头下面一塞,人往被窝里一钻,说,你们偷看我就不写了,还是睡觉吧。
后来柳生拄着拐杖来了。柳生的脸上还蒙着一块纱布,他说,白小姐,听说你在写遗书啊?我问你,遗书的遗字怎么写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近乎快乐,某种应有的悲剧气氛被莫名其妙地消解了。她不愿意跟他说话。她转过脸,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泪脸,却给了他窃取遗书的机会。柳生从枕头下掏出了那页纸,就这样,那份仓促的未完成的遗书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我恨死了这个世界。
她怕柳生念她的遗书,起身夺回了那页纸,又羞又气,干脆唰唰地撕碎了。柳生咧着嘴想笑,终究不敢,抬脚扫着那几片纸屑,说,这个世界谁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