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菜油灯下
四川的天气,最是变幻莫测,一晴可以二三十天。当中秋节前后,大太阳熏蒸了一个季节,由两三场雷雨,变成了连绵的阴雨,一天跟着一天,只管向下沉落。在这种雨丝笼罩的天气下,有一排茅草屋,背靠着一带山,半隐沉在烟水雾气里。茅草檐下流下来的水,像给这屋子挂上了排珠帘。这屋子虽然是茅草盖顶,竹片和黄泥夹的墙壁,可是这一带茅草屋里的人士,倒不是生下来就住着茅草屋的。他们认为这种叫做“国难房子”的建筑,相当符合了时代需要的条件。竹片夹壁上,开着大窗户,窗外面,一带四五尺宽的走廊。虽然是阴雨沉沉的,在这走廊上,还可以散步。我们书上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李南泉先生,就在这里踱着步,缓缓来去。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中等身材,穿了件有十年历史的灰色湖皱旧夹衫,赤着脚,踏上了前面翻掌的青布鞋。两手背在身后,两肩扛起,把那个长圆的脸子衬着向下沉。他是很有些日子不曾理发,头上一把向后的头发,连鬓角上都弯了向后。在这鬓角弯曲的头发上,很有些白丝。胡楂子是毛刺刺的,成圈的围了嘴巴。他在这走廊上,看了廊子外面一道终年干涸的小溪,这时却流着一弯清水。把那乱生在干溪里的杂草,洗刷得绿油油的。溪那面,也是一排山。树叶和草,也新加了一道碧绿的油漆。
在这绿色中间,几条白线,错综着顺着山势下来,那是山上的积雨,流下的小瀑布,瀑布上面,就被云雾遮掩了,然而还透露着几丛模糊的树影。这是对面的山峰,若向走廊两头看去,远处的山和近处人家,全埋藏在雨雾里。这位李先生,似乎感到了一点画意,四处打量着。由画意就想到了那久已沦陷的江南。他又有点诗意了。踱着步子,自吟着李商隐的绝句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有人在走廊北头窗子里发言道:“李先生在吟诗?佳兴不浅!”李南泉道:“吴先生,来聊聊天罢,真是闷得慌。”吴先生是位老教授,六十岁了。他穷得抽不起纸烟,捧着一支水烟袋走出屋子来。他虽捧了水烟袋,衣服是和这东西不调和的。乃是一套灰布中山服,而且颜色浆洗得惨淡,襟摆飘飘然,并不沾身。他笑道:“真是闷得慌,这雨一下就是十来天。可是下雨也有好处,不用跑警报了。”李南泉笑道:“老兄忙什么,天一晴,敌机就会来的。”吴先生手捧着水烟袋正待要吸烟,听了这话,不由得瞎了一声,因道:“我们这抗战,哪年才能够结束呢?东西天天涨价,我们还拿的是那永远不动的几个钱薪水。别的罢了,贵了我就不买。可是这米粮涨价,那就不得了,我吴春圃也是个十年寒窗的出身,于今就弄成这样。”说着,他腾出一只捧水烟袋的手,将灰布中山服的衣襟,连连牵扯了几下。李南泉把一只脚抬了起来,笑道:“你看看,我还没有穿袜子呢,袜子涨了价不是,干脆,我就打赤脚。好在是四川打赤脚,乃是最普通的事。”
吴春圃笑道:“许多太太也省了袜子,那可不是入乡随俗,是摩登。”李南泉摇摇头道:“不尽然。我太太在南京的时候,她就反对不穿袜子,理由是日子久了,鞋帮子所套着的脚板,会分出了一道黑白的界线,那更难看。”李太太正把厨房里的晚餐做好,端了一碗煮豇豆走过来,她笑道:“你没事,讨论女人的脚。”李南泉道:“无非是由生活问题上说来,这是由严肃转到轻松,大概还不至于落到低级。”吴先生鉴于他夫妻两个近来喜欢抬杠,恐怕因这事又引起了他们的争论,便从中插上一句话道:“阴天难受。咱们摸四圈吧?”李太太一听到打牌,就引起了兴致。把碗放在窗户台上,牵了牵身上穿的蓝布大褂,笑道:“吴先生能算一角,我就来。”吴先生默然地先吸了两袋水烟,然后喷着烟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不反对吗?”李南泉笑道:“我负了一个反对太太打牌的名声,其实有下情。一个四个孩子的母亲,真够忙的,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