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亲戚里走得最勤的是罗侯爷夫人。她带着儿子另外住,儿子也是丫头生的,不是她亲生的。她胖,总挂着笑脸,戴一副无框眼镜。
“打麻将吧?”一见面她总是这么说,“麻将”两个字一气说完,斜睨一眼,邀请似的。
可要是别人想去看美国电影,她也跟着去。
“真怕坐在她旁边。”珊瑚道,“从头到尾我就只听见‘他说什么?’‘她说什么?’”
回来之后侯爷夫人还想要听电影情节。
“让露说,”珊瑚道,“她横竖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
“没人逼着你听啊。”露道。
珊瑚自己不耐烦说,却又忍不住打岔:“还不到这一段吧?”
“到了,你想成别张片子了。”她将钢琴椅挪到房间正中央,拍拍椅面。“来,我学给你看。”
“不犯着你学给我看,我刚看过。”
“雪渔太太,来这儿坐。”
雪渔是罗侯爷的名字。他太太吃吃笑着过来,坐下来,伛偻着肩,紧握着两手放在膝上,捧着灰色丝锦旗袍下的肚子,像只枕头。“嗳,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只不跟他说话。他叫‘薇拉——’她叫什么来着,珊瑚?是薇拉吧?对了,就是薇拉。他想要跟她求爱。”她伸手越过雪渔太太的头,搂她的肩。
雪渔太太板着脸,别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现在我要做什么?”
“你还是不肯看他。‘薇拉——’他想吻你。”
琵琶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末了还是她母亲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露真会演戏。”雪渔太太道。
“有人就说我真应该去演电影。”露道。
“是啊,在船上遇见的一个人。”珊瑚道。
“他想介绍我一个拍电影的。”
“怎么都不听见珊瑚遇见什么人?”雪渔太太突然问道,又匆匆回答自己的问话:“眼界太高了。”
短短一阵沉默之后,露笑道:“谁要她总是喜欢像我一样的人。”
珊瑚没接这个碴,也和一般婚姻大事被拿来谈论的女孩子一样缄默不语。
雪渔太太猜测出洋这么多年,露必定谈过恋爱。她欢喜她这点,像是帮所有深闺怨妇出了口气。这里像是开了一扇门,等着她去探索,可是碍着孩子在眼前,只能作罢。
“你做媒人更好,露。”
“珊瑚不喜欢媒人。”
“总不会一个中意的人都没有吧?”
“我们没见过很多人,不跟那些留学生来往。”
“人家都看着我们觉得神秘。”珊瑚道,“当我们是什么军阀的姨太太。”
雪渔太太笑道:“真这么说?”
“现今都这样,总是送下堂妾出洋。”
“南京的要人到现在还是哪个女人不要了,也往国外送。”露道。
“他们自己掉了差事也往国外跑,说是去考察,还不是为了挽回面子。”珊瑚道。
“女孩子还不止是为面子,还为了钓个金龟婿,出洋的中国人哪个不是家里有钱。”
“我就没钓着。”珊瑚笑道。
“你挑得太厉害了。”雪渔太太道,“读书识字的女人就是这点麻烦。不怪人家说:念过小学堂的嫁给念过中学堂的,念过中学堂的嫁给念过大学堂的,念过大学堂的嫁给念过洋学堂的,念过洋学堂的只有嫁给洋人了。”
“倒不是女人老想嫁给比她们高的,男人也宁愿娶比他们低的。”珊瑚道。
“说真格的,怎么没嫁给洋人?”雪渔太太问道,对象是露,不是珊瑚。这话不该她答。
“洋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