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会
旅店的大玻璃直接转化成屏幕。光洁平滑的墙面接收幻灯机的投影,伊格将房间变成了放映室,不拍片的时间,一直沉浸在屋子里,在老师的遗作中浮沉。
老师的片子让伊格浮想联翩。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电影。老师就像一个孩子,抛出许许多多个问题,每一段片子都是一个问题。他似乎完全不再管套路技巧,也不藏包袱,只是一次次把最直接的情景摆出来,把每一个让他自己觉得微妙的设置都摆出来。
伊格看着老师的片子就像看着一本日记。老师并不讲述自己的生活,但却用点点滴滴的镜头记录了八年的思维。每一个镜头都是语言。其中有大量不完整的片段,归类在“未公开”的目录下,就像一个人在日记中随手画下的闪念。完整的片子有二十部,或长或短,都未命名,仅以序号编排。
在一个片子开头,他拍了一个女孩,一个穿粉裙子的漂亮的女孩,镜头从左到右、从头到脚将她拍得很清楚。一个画外音说:请抓紧看,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她。说完,镜头忽然一个俯冲到女孩的身上,画面转黑,让人觉得是跟着进入了她的身体。从此之后,观众一直作为封锁在内部的灵魂看一切,但是却时刻都能意识到“自己”的外貌,时刻都能想起女孩的样子,就像有一个虚拟的罩子,罩在镜头外。女孩后来又做了一系列事情,庸常的小事,但所有的庸常都变得遥远了。镜头舒缓却幸灾乐祸,极清晰地表达了一个有自我知觉且尚不能看透的人,是如何被困在自己筑起的罩子里。
老师对每一种表达方式的探索都可以用精确来形容。
来火星之前,伊格曾经质疑自己的职业。拍电影越来越成为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随着三维技术到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导演,不仅仅能拍自己的家庭短片,而且可以拍一整部长剧集,场景立体真实,还能带有温度、湿度和气味,让人戴上眼镜就能身临其境,走入其中。于是电影人的注意力纷纷转移了,不再多考虑画面的呈现技巧,而是只把重心放在情节的曲折上。然而老师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伊格,最好的呈现方式不是最新的,而是最独特的。
老师仍然拍二维的片子。二维的局限成了优势。他拍了一个人,年少的时候突发奇想,想每天临睡时给自己拍张照片,记录人生变化。他真的这么做了。开始还需要用备忘钟提醒,后来却成为吃饭闲聊洗澡之后自然而然的习惯。有一天他工作后回家,没事做,就决定看一看拍过的照片。他端出饭菜,倒上酒,坐在黑暗里,拿着遥控器,在墙上一张一张播放。电影跟着他的视线,盯在墙上,滑过一张一张清晰的头像。起初看不出差别,但放着放着照片上的人就老了。照片放到此时的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向后放过去,人一点点变老,到一张老态龙钟的照片戛然而止。紧接着,画面突然切回这个人,他仍然手持遥控器坐在暗处,只是人已老,倒下死去,饭菜仍留在桌上。镜头停留在此处,一片寂静中有死神的气息。
老师也拍过一些三维的片子。在这些片子里,他用那种全息立体精确放大细小的感觉。他拍了一个有一点儿神经症的人,不停地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老趼,总有想把它们撕掉的冲动。为了让自己不把自己弄伤,他试着让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结果,墙壁里自动烧水的由弱渐强的嘶嘶声让他神经备受折磨。于是,他开始羡慕所有注意不到自己手部皮肤的人。这导致他开始对别人手部特别注意,并被这注意所苦。整个片子要观者走入立体环境,主人公敏感的痛苦被放大得异常清晰。片子特意安排两个工程师坐在一旁,说一项硕大工程就要失败、星球遇到危机,可是却让人感觉,相比而言,还是切身的苦痛、还是手上的老趼更真实、更令人苦恼。
伊格不能很快看完所有的片子。他把不用外出的时间都留在旅店,但仍然看不了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