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学术问题
种极度饥饿的状况之下,人的头脑却变得非常清楚——我甚至一闭上眼就可以用一种视觉状态意识到自己脑细胞的运动;它们之中有的像变形虫那样螺动、有的像蹦豆儿似地跳跃,有的如大雨敲窗之际相互并呑、溶化的水珠,总之活力旺盛到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连带地,贮存那些奇形怪状的脑细胞里面的种种数据也开始变成各种鲜活灵动的符号向我发出各式各样的召唤。
实际的情况是这样的,当我双手环膝、眼睛瞪视着稿纸上飞速滑动的笔尖写出论文所需的字句之时,另有无数个可以名之为心象的画面也同时在我四周开启,它们的总数若干其实难以确实估算——因为每一个画面都随时闪烁、灵动着,只要我稍稍分神注意,就会立刻像进入一部我早已看得烂熟的电影一样,非但理解了那情节的事实细节,也知悉它的意义,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举个例子来说:我在写到先秦纵横家之学到汉代成为宫廷中为皇帝辩护的职业演说者必备的一种技术的时候,梳妆台旁的塑料椅上方忽然呈现了一幕奇景,是一座三层高的四方楼台忽然倒塌下来的情形。接下来——几乎不假思索地——我立刻意识到:并没有任何人因此而罹难,受伤的也不过是六十四个魁梧健硕的中年男子之中的二、三人而已。也就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之际,我已经置身于倒塌的楼宇之中——却并不感觉压迫和窒息——我游刃有余地在地底的灰烟土雾中游荡飘移,看着这些人被八张大网兜住;有的网里人多一些、有的网里人少一些。可是完全毋须数计,我知道他们就是六十四人,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
这是非常怪异的一幕,一来它和我的论文内容全然无关。二来它也从来不是我过往眞实人生之中的一个片段。三来它也绝对不是我曾经看过的任何一部电影或戏剧里的某一场面。然而我对它却如此熟稔——毋庸继续看下去,我已经知道这是一群在光绪年间被天地会洪英诓骗构陷的老漕帮庵清元老,他们差一点遭到活埋,而那一楝倒塌的楼宇叫“远黛楼”,乃清代著名建筑巨匠钱渡之的后人所建,此楼的确有个机关,能害人、也能救人。整段故事原来出自署名“陈秀美”者所撰的硕士论文《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之中。质言之:由于饥饿——也许再加上与世隔绝的恐惧或焦虑罢——我所读过的书里的每一情节都开始向我包围进袭,且以鲜明无比的影像一再迫令我凝视着它们。
对我而言,这种前所未有的经验其实是极其迷人的,彷佛我所读过的书——无论它们多么枯燥乏味,陈腐失眞乃至错讹连篇——都在以一种活泼泼、热滚滚的魅力向我展现生命。在这一大片你叫它客厅也好、书房也好、卧室也好的底楼空间里,容有不下成千上万个这样的生命。书的幽灵。赠白纸黑字的魂魄。就在我即将变成饿浮之前,前来向我作完美的告别。也一如在人世间我们可能会遭遇到的情况——走在路上你会碰到似曾相识的老同学,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或者是在某处读到了一个名字,你知道那是你的老朋友、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长相来——这些充塞在我极度疲凭的身躯四周的影像之中也有我觉得非常陌生、似乎从来没见过。换言之:有些我读过,可是显然已经遗忘掉的内容也从记忆的角落里赫然浮出。
在梳妆台的右侧,也就是楼梯下方的三角状区域里,地面满了大大小小的蕈链,前后院的天光根本触抚不着,是以幽暗有如泼墨般深浓的夜色。也就在这个地带,上演着一些我自觉并不熟识的情节——它们彷佛各自从我所阅读过的书里散落出来,像脱了串线的珠子,孤独地闪烁着。这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终于停下笔,让汉武帝和他的语言侍从之臣自脑海中暂时引退,开始以一种玩拼图板的心情去仔细审视那画面。我隐约察觉自己之所以这样做其实出于某种眞挚的情感——我对任何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