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最想念的人
是民间对新生戏院闹鬼这种事的疑虑并没有澄清——不抓鬼的人可以冒充抓鬼的人,不是鬼的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冒充鬼呢?在谣言指向最初火灾起点——也就是万国舞厅——烧死了多少舞女,而她们才是冤情扑朔的厉鬼之际,戏院的女用化妆间也传出了妆扮入时,穿着袒胸露背的妖娆女子,祇是这些女子要不是生了张无眉无目、光滑如蛋壳的脸,就是一身“血色罗裙翻酒污”,好似刚从一缸果酱里爬出来的模样。她们之中居然还有人会下手抢那些给吓痴了的女观众的皮包。
这些,都是我们那一整世代的人的共通记忆——它祇要被人拥有,就注定有几分夸张的神采。
但是我所记得的这一点简略的印象居然是个天大的误会——用孙小六的话说:“是个比天还大的误会。”
“一开始,那些鬼是闹假的,可是并不是为了抢钱。”孙小六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语气听来彷佛当年闹鬼的那段时间,我还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而他反倒已经是个略知世事的小学生了。换言之:是他在跟我说那个故事:“后来抢钱的就是比假鬼还要假的鬼;可是假鬼装鬼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吓人,他们是逼不得已才出来的。”
我听他跟我绕了半天口令才弄明白:之所以说新生戏院闹鬼是个“比天还大的误会”,道理其实很简单,孙小六坚持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之所以出现了鬼,纯粹是由于有人装鬼。在新生戏院里装鬼的至少有两种人:一种是他所谓的假鬼,一种是比假鬼还假的鬼。后者也就是会趁人被吓昏过去以后洗劫财物的宵小——可是,前者又怎么说呢?
“他们是比鬼还恐怖的人。”孙小六说着,连肩带背打个惊天动地的大哆嗦,有如教人从身后拿大冰块杵了一下脊梁骨那样。
襁褓中的孙小六在民国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中午所经历的事,当然不会立刻烙印在他的记忆之中,可是他姊小五告诉过他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他们姊弟俩的(爷爷如何像空中飞人一般跃过中华路四线道宽的马路,钻进一阵浓密的黑烟,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留下一丁点遗迹。他留在小五脑海里最清晰的几句话是:“他们都还在里头!”、“我非跑一趟不可了。”以及“跟着这位爷爷回家去。你爸妈问起来,就说爷爷水里来、火里去,玩儿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也不必放在心上。”
另外那位爷爷把小五姊弟送回我们那村子,在巷口村干事开的小杂货铺里,买了两盒白雪公主泡泡糖和两罐当零嘴吃的鱼酥罐头,交给小五,说句:“没事的。”扭头就走了。
新生戏院重新开张之后没几天开始闹鬼,孙小六接着便给人拍走了,那是这小子第一次失踪,为期一年,等回到家来的时候,连孙老虎和孙妈妈都不认识了,祇当是老天爷接走了他们家的怪爷爷,那爷爷在天上想孙子,于是差小鬼给抱去玩儿了一年,后来觉得不妥——毕竟孙子还有他在阳世的生活要过,才又差小鬼给送了回来。这是孙妈妈说的,她说不这么想,整件事就没个说法儿。孙妈妈当然把这神神鬼鬼的经历完全怪罪给孙小六的爷爷,说他活着时候疯疯魔魔,死了以后也颠颠倒倒;总之是死活不让人安宁就是。倒是孙老虎什么气也没吭。据小五形容,他只一个人坐在四席半大的客厅里一张破藤椅上,两手使劲地搓来搓去,搓出一地的黑泥,两眼几乎连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失而复得的么儿,过了足有个把小时,才哑着嗓子问孙妈妈:“那——这孩子今儿算几岁了?”
谁也没料到,就在孙小六叫七岁那年,他又给拍走了一次,这一次祇去了大半年,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在迁建之后的新村大门口不期而遇,他止不住兴奋得意和任何一种你可以名之为嚣张的情绪,跟我这样说:“张哥我以后说让你找不着就让你找不着,绝不盖你。”那是一九七二、也许一九七三年,他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