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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窑子里灯光昏黄。狭小的房间充塞着异味。

    唯一没有歇息的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娼妇。她被这个像顽童般闯进来,浑身湿漉的高瘦男人一把推到铺着破蓆的床上。男人抹去额上水珠,掏出十五个铜钱,重重放在枕旁,又放下一个染上了一圈圈暗红的长状灰布包,然后解开湿透的裤子。

    阳物像刀子般勃挺。

    娼妇感受到一股粗犷原始的刺激,久已麻木的阴部迅速升起痒感。

    男人一言不发地跨上床。

    娼妇闭起眼睛。

    曙光初露。随着朝阳上升的角度变化,平西石胡同上的参差屋影渐渐退却,露出被昨夜暴雨冲涮洁净的石板地。

    一条早起的野狗奔过胡同。嘴巴上衔着一根苍白的断指。

    狄斌睁着疲倦的眼睛,坐在木房外替灶火扇风,搅动着灶上大锅稀粥。他一夜未睡。

    粥已煮透。狄斌倚在门前瞥向屋内。于润生、龙拜和齐楚仍在熟睡。两张吊床空空如也。一张属于仍被关在牢里的镰首。一张属于葛元升。

    “白豆,你没睡过?”

    于润生从板床坐起来。

    “早啊,老大。早点弄好了,你先吃。”

    于润生爬离板床,走到木房门外,摸着了挂在壁上的洗脸布。

    狄斌从水缸掬起一瓢清水给于润生梳洗。

    “我……担心三哥。他整夜也没有回来……”

    于润生用布把脸抹干。

    “放心吧。老三带着刀子。”

    狄斌找出几只粗糙的瓦碗,掏了一碗热粥给于润生。于润生接过来,却没有喝下。

    “我过去一下。”于润生捧着碗转到木房后,走过几条窄巷。清早的破石里已经吵闹不堪。每户都在咒骂争吵声中忙着煮早点、洗衣裳和准备一天作息。一群群打零工的苦力——许多是跟于润生一样的“腥冷儿”——聚集在巷道上谈话,看看今天的工作有没有着落。没有工作就要捱一天的饿。于润生跟其中一些认识的打过招呼,又捧着热碗继续前进。

    他走到一幢好像快要崩倒的木板屋前。屋门打开来,从里面传出琴声和男人歌声。歌声沙哑粗犷却悠长不断;充满世俗风尘气味的字词配在一首古意浓厚的曲调里:

    “出生啊——命贱

    风中菜籽

    长在啊——污泥

    非我所愿……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见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马嘀哒

    呼兄啊——唤弟

    不愁寂寞……

    回首啊——看破

    镜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双手啊——空空

    醉卧山头

    生啊——何欢

    死也何苦?”

    于润生进入木屋内。屋里除了一张板床以外别无家具。一个看来五、六十岁的老人坐在地上弹奏着曲末的琴韵。弹琴的不是手指而是足趾。双臂齐肘而断。

    “喜欢这首歌吗,小于?”老人高兴地站起来——虽然失去了双手,但动作看来仍毫不费劲。“正好,我饿了。放在地上。”

    于润生把粥放下。“喜欢。就是太悲哀了。”

    “人生多苦啊。”老人又坐下来,用右脚在床边的箩筐里找到一个汤匙,以足趾挟着它舀粥来吃。老人的双脚就像手一样灵活,把足掌举到嘴巴前,坐姿也没有动摇。

    “午饭有着落吗?”于润生坐到老人身旁。

    “可以啦。这么多年也死不了,没问题。”老人满布着刀刻般皱纹的脸展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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