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都哄她,都由着她发脾气,都看她脸色,她不用看别人脸色,(这是多轻松的事情。)不用回答别人问题,(这又能卸掉多沉重的负担。)不用解释自己的任何言行举止,一个人每天为这数不清的解释,有多么劳累紧张。为什么要笑,为什么皱眉,为什么脸色悒郁,为什么眼里看不见人,为什么穿这件衣服,为什么不想看电影,为什么这样看他,为什么那样看她,为什么和他一块儿走不和她一块儿走,为什么又为什么。现在都不用回答了。她这一下如释重负。她要松开捆了多少年的绳索,任意伸展自己的身心。
妈妈,干你的事去吧。我刚才有点幻觉,见有个大钟摆在天地间摆。现在清醒了。我神经很正常。只要你们别缠我。你们成天有数不清的问题问我,十几年来,把我问烦了。你们以后少管我,我就不会歇斯底里了。我现在比一般人更清醒。我就是怕你们问,在家里问,到班上问,从小问,大了还问,口头问,书面问,问题多得没完没了。你们管我呢,我想怎样就怎样。
可能有人看我可笑,我还看你们可笑。你们人人都在忙碌,都在钻营。有多大意思?就说你吧,妈妈,几十年来你扮演了一个多可笑的角色?你和爸爸每天晚上研究形势,研究人事关系,研究对策,不就为那点地位?哼,你也承认?十几年前,你把范丹林关在门外,今年你又一而再地写信请他来,不是势利眼?你仔细看看自己,像小老鼠一样跑来跑去,不可怜、可悲、可笑吗?
好了,是妈妈不好,妈妈糊涂。
所有的人都糊涂。她突然感到什么,急忙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范丹林走完最后一个来回,手插在裤兜里站住,似乎在想什么。停了一会儿,没再转身,略低着头朝远处走了。
忙了一天,总算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明天西德记者希恩斯来访。范书鸿松了一口气,刚坐下,电话来了,是历史所党委办公室来的。因为希恩斯患病,未能来中国,他这次访华计划取消了。对范书鸿的采访自然也取消了。
听了这个消息,全家人一时都静得没话了,相视着,心理休克了。
“这倒好,白白给咱们解决了房子问题。”过了好一会儿,范丹妮打破静默讽刺地说。
“那你的党籍问题呢?”又过了好一会儿,吴凤珠问。
范书鸿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第一次感到心中有了讽刺的冷意。
这时,有人敲门。是住在楼上的邻居,四十多岁的一位中年女性,与吴凤珠同在心理研究所工作。她礼貌地笑了笑:“老岳让我告诉您,今天所里开会研究,已正式批准您的退休申请,明天他们来家里看您。”
我什么时候提出过退休申请?吴凤珠的手哆嗦起来。
有关退休的一些具体手续,为照顾您身体,所里也会专门派人来家里办。
再没别的事了?
没了。
这就是说,她要退休了,入党根本无望了。
来客拉门走了。吴凤珠心慌头晕,天旋地转,倒在了众人急伸上来的手臂里。
红蓝两瓣的花,深红一半桔红一半,深蓝一半天蓝一半的花,还在阳台上浴着黄昏静静地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