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社会上拼命向上争一争。谁不想活得更体面点?她不怕吃苦,心计也够用,待人接物泼洒得开,酸甜苦辣都咽得下,吐得出。论工作,她在纺织厂由一个挡车工混到了工段质检员,又混到了车间统计,正争取着当上副主任;论生活,她咬着牙挣二分攒一分,吃咸菜喝白水,等着有一天搞到两室一厅,就要同那些高级家庭一样像模像样地布置起来:彩电、冰箱、地毯。她要里里外外活个人样,要让丈夫、孩子都活个人样。
可谁能理解她的苦心?
“你活得没模没样,还让孩子这辈子跟你一样?”她冲丈夫瞪眼发火,“但凡你有本事,这家也用不着我里外操心了。我这辈子跟着你受的罪还少?”
她一眼瞥见墙上挂的彩色结婚照。十几年前,她多俊秀多水灵,现在又老又邋遢,她都不敢照镜子。这一辈子受穷受罪活成什么了。她不由得又冤屈又冒火,扬起笤帚狠狠朝大勇的屁股上打了两下。大勇哇啦哇啦地哭喊得更厉害了。
敲门声。张海花愣了一下,慢慢推门进来的是范书鸿。老历史学家抱歉地笑了笑:“大勇,小勇,电视开了。快过去看吧。刚才吴奶奶翻东西,家里乱。”
王满成慌忙站起来,局促不安地连连摇手:“范老,不麻烦您们了,孩子们要看,让他们在家看吧。”
丈夫这种在有知识人面前低头哈腰的谦卑样儿,又刺激了张海花做妻子的自尊心。她收起脸上的怒容,很大方得体地走上来,把丈夫挡在身后:“范老,我打孩子您可别多心。他们快期末考试了,学习正紧,根本不能看电视。我一直没敢买彩电——连这黑白的我都不该买。一天到晚看电视,长大有什么出息?他们这个年龄就该好好念书。您说是这理儿不?往后,我这边要是不留神,他们溜过去了,您就帮我把他们撵出来。这事,我就算是求上您了。”
“啊,啊……”范书鸿尴尬不堪。
“你们耳朵听见没有?”张海花转过脸冲两个儿子训道,“还不给范爷爷拿烟去。”
“不不,我平常不抽烟,我不打扰你们了。”范书鸿连连摆着手。
“范爷爷,您抽烟。”大勇泪痕未干,听话地从竹茶几上拿起父亲抽的一盒烟,举到范书鸿面前。孩子单纯,并不知母亲的话只是谢客之辞。
张海花迅速瞥了一眼儿子手里举的烟,脸一下烧热。“五台山”,这是一盒三角钱的廉价烟。她啪地打了儿子的手一下,劈手把烟夺过来:“这烂烟能叫你范爷爷抽吗?这是你刘叔叔刚才来坐落下的烟。去拿你爸爸抽的烟来。”
“这是爸爸……”大勇怯怯地、困惑不解地望着母亲。
“连你爸爸抽什么烟也不知道了?”张海花快嘴利舌地打断儿子的话,两步上去,打开一只红漆木箱,从箱角麻利地拿出一盒精装“上海”,从盒里抽出一支来,“范老,您抽烟。”
范书鸿忙借机道:“不了,不了,他们不让我抽,要骂的。”范书鸿故作诙谐地笑笑,朝隔壁自己家指了指,点点头退出了。
“以后来客人拿箱子里的烟,知道不?”张海花接着训儿子。两个孩子依然疑惑不解瞪大眼睛看着母亲。张海花打开“上海”牌香烟的锡箔纸,把刚才抽出的那支烟又插回去,数了数,然后把烟往茶几上一放,搡到丈夫面前:“你明天不是外出开会?把这好烟带上。人要争个体面。里面还有十二支。不要都抽了,啊?留下五支。早晚还是你的。不够抽了,这烟——”她把那盒从儿子手里夺下的那盒“五台山”也撂到茶几上,“你也带上。不在场面上了,就抽这贱的,随你抽多少。哼,跟着我,什么时候少过你喝的,短过你抽的。不知个好赖。”张海花转眼看见两个儿子还都直愣着眼,又训斥道:“瞪眼看什么?不认得你妈了?去,把凉水里冰的西瓜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