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范书鸿家。
没有任何事情比眼下的实际问题更有力量。一群人如果处于饥饿中,吃饭便是第一件大事。一群人若在海上遇难,脱险便是压倒一切的宗旨。现在,该睡觉了,该收拾睡觉的地方了,这个实际问题把一切激烈的冲突、痛苦的心理、爱情的悲剧、男女间的微妙关系都排斥到一边了。
可如何睡呢?两间房,原来是范书鸿与范丹林父子在外屋,吴凤珠、范丹妮,加上保姆铺个折叠床,三个女性在里屋。现在多了林虹。
一个方案,是范丹林提出来的:他到门厅里临时搭个床睡,这样母亲可以出来和父亲睡在外屋;林虹便可以与丹妮、保姆睡里屋。还一个方案,是保姆提出来的:她到门厅里睡,林虹便可睡在里屋了。又一个方案是林虹提出来的:她到门厅睡。两家共用的门厅,人出人进,林虹一个青年女子,又是客人,睡在这儿显然不妥,林虹的方案立遭一致否决。范丹林睡到门厅里看来是最可行的。但此方案却遭到吴凤珠的反对,她不愿搬到外间与丈夫一屋睡:“你爸爸的呼噜像猫叫一样,我可受不了。”
范书鸿听着她在里屋的唠叨极为恼火,但克制着没发作。
当着林虹的面,这话让他脸上太难堪。
“还是我睡门厅吧。”保姆说,“弟弟(她这样称呼范丹林)还是和伯伯一起睡外屋,别动了。我睡哪儿都可以,头一碰枕头就着了。”看来保姆的方案比较可行。她一个四十来岁的农村妇女,睡在门厅里似乎无妨。况且范丹林、林虹也都已很诚恳地提出来要到门厅睡,这足以消除“主贵婢贱”的印象。不过,范书鸿心中仍有些不安,所以,他不顾保姆的再三劝阻,亲自张罗和布置起保姆在门厅里睡觉的地方。他和范丹林先把门厅里两家放的东西——圆桌、自行车等——腾挪了一番,然后把外间屋一个黑漆雕花檀木框的四扇屏抬出来,在门厅拦出一角,用四个椅子加四个方凳搭一个窄条床,再铺上褥子软席。椅子凳子高低不一,倒来换去,他们哐哐当当地忙乎着,保姆想劝劝不住,在一旁立了一会儿,到里面去照顾吴凤珠了。
门厅里只剩下父子俩。“爸爸,明天我到办公室去睡吧。”范丹林看着父亲认真地挪动着椅子,动作中已经露出了老年人的迟钝,做儿子的心中感到不安,“门厅两家合用,在这儿每晚上搭床,终归不合适。”
“你去外面住也没用啊。”范书鸿从儿子的声音中感受到一种成年儿子支撑家庭、体贴父母的责任心。这声音突然感动了他。
“那让姐姐去她编辑部住两天吧?”
“算了,她不在家住,我更多了一份心事。唉,这家乱七八糟的,我操心操够了。”范书鸿叹息着稍稍直起腰,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的汗,“刚才林虹问我搞什么历史研究呢,我真是惭愧难言啊。”
范丹林感到了父亲要和自己推心置腹谈些什么的冲动,他等着。但父亲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瞬间显出一种痴呆来。范丹林眼前一下浮现出二十年前父亲穿着白球鞋和自己打羽毛球时的矫健姿态。现在老了,脸皮都松弛皱耷了。一丝自疚掠过他的心头:“爸爸,房子的事,过两天我去和他们谈谈吧?”
“这你别管了,还是专心搞你的事业吧。”范书鸿从痴呆中醒来,说道,“爸爸老了,搞不搞事业意义不太大了。这些琐碎之事还是我弄吧。爸爸只希望你们,咳,只希望你能有点作为了。”
“爸爸……”
“你的书就快出版了吧?”范书鸿打断儿子的话问道。儿子写了上下两卷集的经济学著作。
“还在印刷厂。听说只差塑料封皮还没套上了。”
“那现在去印刷厂,能拿到成书了吧?”
“书出来了,出版社会送样书来的。爸爸,你急着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