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归宿”还是“结尾”
心”“向组织讲真话”的运动中,他都没有“交代”过。他没“交代”,倒不是蓄意要隐瞒什么。不是的。他不讲,是因为他觉得他这点东西完全跟政治无关(?),跟集体无关(?)。他觉得它纯属家族内的一点“烂事”。正经拿到桌面上来,兴许谁也不会把它当一回子事,但揣在自己心里,却实实在在起着“垫底儿”的作用。参加革命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能忘记童年时父亲带他去拜访那个旧军阀“长子”的情景。那天,拜访在很客气很融洽的气氛中结束,父亲带着他离开那高墙大宅。那位“长子”还礼貌三先地送他父子出了影壁大门。父亲执意地要那位“长子”留步,执意地要他先回屋去才肯走。“长子”稍稍推辞了一下,便回屋去了。父亲一脸的感动,一脸的感激,一脸的谦恭,定定地目送那位“长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实际上也不过几分钟吧),才怵怵然地收回视线,突然神色变得特别的黯然,拉着高福海的手,闷闷地向回走去。走出五六丈远了,父亲却又一次站定,回过头来打量什么。那时候已经有十一二岁的高福海,以为他们身后有什么熟人在叫他,也赶紧回过头去打量。但身后空无一人。初冬的胡同沉浸在一片灰淡的萧瑟中。然后他就注意到,父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长子”家那高墙又情不自禁地看了许久许久。脸上同样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那种绝望般的仰慕和毕恭毕敬、谦卑自贱的神态,让高福海震惊。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保持着沉默。后来又感慨万分地捏着高福海的小手,没头没脑地连连念叨了几句:“一定要埋头苦干啊……不管怎么的,都要埋头苦干啊……儿子,要埋头苦干啊……”他知道父亲一生以那位“长子”的一切为尊为荣。不管说什么,都会提到这位“长子”家。“你瞧人家那八仙桌……那白瓷碗……那后花园……那两棵白腊树……”等等等等。父亲是带着那样一种期盼和失落离开人世的。所以,到冈古拉以后,当第一次接到任命,由他来主管一个分场(正营级单位)的工作。在遥远寒风的吹掠下,在缓缓起伏的地平线的延伸中,在不尽泥泞的纠缠中,在某些人埋怨这个分场遥远而不愿意服从分配到这个分场去工作时,他眼里看到的却是那个分场有四五百名职工,有一二十台机车,有五六百公顷耕地,有几十幢土块垒起的房子,上千只羊一百多匹马,还有奶牛场和猪圈……他总会想到父亲当年的绝望和谦卑,对比自己得到的,他总会感到某种安慰和满足,因为:我此时所拥有的,早已超过了那个让父亲绝望和谦卑的“高围墙”和“大宅院”……以后被任命为场长(正县团级),拥有了那黑杨木的大屋,黑杨木的木板路,场部商店、缝纫组和果园队……然后带着机关干部,策马奔驰在冈古拉荒原上,感受荒原上所有人对他的恭敬和服从时,他总会不时地想起父亲,想起父亲那个“绝望”和“谦卑”。他会一次又一次感到极大的安慰和满足。因此,他历来敬重也理解所有那些为了摆脱自己的“绝望和谦卑”而发奋斗争的人。为此,他不埋怨朱、李二人对他的“攻讦”,虽然这种“攻讦”的手法几近卑劣。他理解和支持成千上万知青的离去,虽然这种“离去”在他内心深处产生的感觉也几近于“背叛”。他一年老似一年,蹒跚地行走在冈古拉的泥泞之中。他曾经惟一的想法就是怎样让自己在这片荒原上善始善终。后来他之所以怨恨韩起科,就是因为他觉得,正是韩起科的那一把荒唐的“火”,使他那么快地,又是那么不光彩地结束了这几十年的“冈古拉生涯”。他赞赏过韩起科的倔强顽强和质朴坦诚。当他从自己的一生经历中恍然感悟到这样的倔强顽强和质朴坦诚,会给人生带来那么多的坎坷和曲折后,他又隐隐地开始厌倦韩起科的不听话和固执。他逐渐地关注那个机敏和灵巧、却又同样执著地在营构新一期的“高墙大宅”“良田沃野”的赵光。他感到自己没有在冈古拉做到的那一切,也许能由